原本他以为去了西临,二哥对他的恨意便会淡去,可殊不知这才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二哥已坐拥天下,可自己还是他扎在心头想拔去的那根刺。派来暗杀他的人一波接着一波,起初他还是东躲西藏,可后来他也无所谓了,左右都会找到他,那他也就不白费气力了。
他总觉得可以等自己再大一些,或许二哥能看在他懂事乖顺的份上,待他能多一份真心,可而后才明白,他终究还是奢望了。
他父皇仙逝之时,藏在深处的一切仇恨便都浮出了水面,他还来不及说一句什么,二哥继位后便不顾众人的反对将他遣去了封地西临。
即便夜里有人守在屋外,他也睡得极不踏实,但凡一点轻微的异动,他都会惊醒,若他不醒来,等着他的或许就是冰冷的刀剑,而后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众人都说,他身为皇帝的幺子,又是受尽福泽之人,极得偏爱, 可他们不知,正是这偏爱将他这一生都推入了无底的深渊之中。
他从未见过他母亲, 廖叔与他说, 他母亲怀着他时便已是要了半条命, 可她割舍不下,终究是拿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
他最为敬重的便是他二哥,彼时他已是太子, 二哥总是会来宫中看他, 给他带宫外那些个讨巧的玩意儿,众人都道太子极其宠爱这个弟弟,将他捧在手心。
可只有他自己知晓, 在无人之地,他这个好哥哥看向他的目光总是淬着阴狠与不甘,二哥以为他年纪小,不懂,可他到底还是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他从不过生辰, 因为他在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就已背负上了一条人命, 不是他所愿,可他得承受一生, 却无法偿还。
自他记事起,他似乎就已学会了审时度势, 活得小心翼翼。
他出生那一日,南方连降十一日的大雨终是停歇, 洪涝退散,而北方亦阴沉半月之久,难得一回见上暖阳,天际瑞气祥云,是为祥兆。
二哥似乎有些恨他,恨他夺去了父皇的宠爱,恨他能有众人的交口称赞。即便他如此年幼,于他来说根本不起威胁,可他依旧恨他,这种恨,即便他掏心掏肺也是消散不去。
不是唤他“献王”,而是“阿玠”,眼前的男子真真将他当做了一个孩子。他应当是除了父皇、廖叔外,唯一会善待他的人了吧。
似乎也没什么要紧事,宣平侯只是将他接来住几日,这是他第一次来南方,时至许多年后,他或许都不会记得南方的冬日有多冷,亦会忘了在蓉城的所见之景,可他依旧会记得有那么一人,被宣平侯捧在手心。
在他这个年纪别家的孩子都在爹娘的怀里哭闹撒欢时,他已经过上了刀尖舔血的日子。
在他五岁那年拿起刀剑捅进刺客胸膛之时,他知道,他这一辈子也只能是这样了……没有人教他该怎么活下去,可每一个人又都在逼着他活下去。
廖叔与他说,这是他的必经之路,那时的他似懂非懂,而之后的岁月中他亦在想,他究竟为何活着?
第一回见宣平侯时,他满是戒备,于他来说,当下除了廖叔,他谁也不信任。
在他看来,能将凄清贫瘠的蓉城治理的井井有条,让百姓富足安康的人怎可能是什么等闲之辈,手中不沾染些血,哪里做得到。
可他错了,眼前的人白衣诀诀,眉眼山河秀丽,望眼而来,所到之处皆沐春风,初见他时,那人招了招手,温和地唤了他一声,“阿玠,你来了。”
他住在宣平侯府的这几日常常听府内府外的人提及,说宣平侯是个女儿奴,他原本以为是众人夸大其词,可在亲眼所见后这才觉得众人的只言片语还不及万分之一。
她叫薛蘅。
蘅,乃杜衡之意,听闻侯夫人在生她时险些难产,而后宣平侯命人在屋里摆满了杜衡这才让侯夫人缓过气捡回了一条命,故而侯爷给这来之不易的女儿取名“蘅”字,他念其夫人鬼门关外走了一遭,心疼的不行,便下了决心不再要孩子,薛蘅便成了薛家嫡系一脉唯一的子嗣。
小丫头被养得极好,白白嫩嫩的,明眸灿若星辰,极其惹人眼。
宣平侯忙完公务总是抱着她不离手,带她去街上看花灯,回来时总是满手的小零嘴。他第一次羡慕起一个人来,羡慕她有疼爱她的爹娘,羡慕她可以活得干干净净,不被世事牵绊。
不过,她或许是被宣平侯这般疼爱,倒是养起了些许小性子,本是牙牙学语的年岁,可在他面前,她从不开口,见着他时还要挥着拳头作势要来打他。
许是她年纪这般小也知道,他一外人来此,宣平侯与侯夫人给了他不少关怀,小丫头觉得那些本该是她的疼爱被分走了,有些不乐意。
宣平侯总是抱着她来陪他,哄着她道:“阿蘅,这是你的阿玠哥哥,喊哥哥。”
小丫头傲得很,瞥过脸去,一声也不吭。
宣平侯有些无奈,“这丫头被我养娇气了,阿玠你莫要放在心上,她只是见了生人会如此,待熟悉后,她怕是巴不得跟在你身后跑。”
他也只是笑笑,并未放在心上。也不过是短暂相逢,想来日后都不会再见了。
“阿玠,薛叔这辈子也只有阿蘅这一个孩子了,自然是要将最好的留于她,可薛叔亦会有些担忧,如今将她养成这性子,若日后薛叔不在了后,谁能照顾好她……”
那时的他不明白,这般好的宣平侯为何会不在。
宣平侯拉着他的手,“阿玠,若日后遇见我们家阿蘅了,你多多照顾她,可好?”
他没有应下,他手上沾染鲜血,肮脏不堪,何必污浊了另一个干净的人,他身旁处处危险,他连自己苟活都异常艰难,更何况说照顾另一人。
可在看到宣平侯那满是期盼的目光,他还是点了点头。
再后来,他才明白,宣平侯那一番话并非临时起意,而是他的未雨绸缪。在他将薛蘅托付给他时,他就已做好将薛家置身险境的准备。
那是他从蓉城回来后的第四个月。
深夜半梦半醒间,廖叔将他唤醒了,告诉了一件事,薛家被灭门。
亦是那一夜,他知晓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事,宣平侯手中有先皇留下的密诏,待他舞勺之年时,再将密诏公之于众。
而他去蓉城的那些时日,西临动荡,皇帝派了大队人马来杀他,而宣平侯将他接走是避难,亦是告诉京城那位,他会护着他。
可因有人泄露密诏之事,给薛家招来了祸端,他们终究是没能等来那一日。
他眼睛微红,抬起头以稚嫩之声询问,“廖叔,那……薛妹妹呢?”
廖叔也是眼底一暗,揉了揉他,“皇上屠了薛家满门,并未留一活口。”
那一晚雨下得极大,他亦整晚没再睡下。
从前,他看着活人死在面前不会吭一声,即便被刀剑所伤也不会喊一声疼,可那时,他哭了一宿。
这世道似乎有些不公,都说好人一生平安,可实则都是好人不长命。
他还记得,薛叔恳求他照顾好薛蘅,那时的他可是已经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而他食言了。
宣平侯的死去,薛家的灭门似乎并未平息京城那位的怒意,倒是愈发变本加厉。
他从未想过要那个皇位,可总有人逼着他,是不是他争夺了,那位才真的甘心!
他亦不想让那么多人为了他白白死去。
没有人知道那些年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刀起刀落间,他成了杀戮心极重之人。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喜爱穿一身白衣,只是那时他会在片刻放下仇恨,想起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子,而后默默告诉自己,莫要走了偏路。
他十几年的狠绝与筹谋终是让皇帝慌了,皇帝不敢再将他留在西临,连夜派人来将他接回京城。
他亦只是笑了笑,这不过是换了个法子监视而已。那又如何,即便在京城,他也奈何不了他。
全京城都传遍了他要回来的消息,可他并未走官道,让青云寻了一条僻静的小路。
说来也是巧,似乎每去一个地方,都是阴雨绵绵,马蹄沾染了泥泞,行得有些慢,他也未催促,阖目休憩。
离京城还有十多里地时,只听青云“吁”声,马车骤然停下。
还未来得及询问青云究竟发生了何时,便听马车外传来一道声音,“等等,等等。”
青云道:“姑娘,可有事?”
“不知马车中的贵人要去往何处?”
青云静默了一阵子,未见他开口阻拦,便道:“我与我家公子要去往京城。”
马车外的女子声色一提,显然有些喜悦,可又有些不好意思,“是这样的,我的马车坏了,方才小厮也去寻新的马车了,可他没半个时辰也回不来,如今下着雨,我一人着实不便,可否劳烦这位公子捎我一程啊。”似是怕他觉得麻烦,那女子又添了句,“我家就在京城,我们顺路。”
可他依旧在心中冷嗤,这种招数他在西临见得多了,以此为借口想上他马车的女子不尽其数。
他冷声道:“青云。”
青云立马会意,只满是歉意得看了她一眼,“对不住了姑娘,马车上只我家公子一位,若姑娘上了马车,怕是会有损姑娘清誉。”
本以为青云这话会让她知难而退,可不想她却上前,“求求你们了,行行好吧,我在这儿等了许久才见着这一辆马车来,若再等也不知是几时了,雨越下越大,我也未带伞。”
他依旧恍若未闻,等着青云驾马车而去,他不是什么善人,见着人都施以援手。
这些人都与他无关。
“姑娘,这不大妥……”
话音刚落,他便察觉马车外的风雨被灌了进来,他缓缓睁眼,见一姑娘将他马车的帷裳掀开,竟连青云也来不及拦下。
眼前的姑娘已被雨水打湿,衣衫湿漉紧贴,凌乱的发丝黏在两颊,衣摆已满是沾染的泥泞,就连脸颊上也沾了不少,好不狼狈。
她双眼醺红,泛着楚楚可怜,“公子,求求你了,行行好吧,我不会告诉旁人的,公子就当积福了,可好?”
积福?他生来就是罪恶的,无需积福。
“我父亲是一品太傅,我是阮家二姑娘,定然不会欺瞒公子的,到时我会亲自来拜谢公子。”
她眨了眨眼,满是祈求。
他看着她,许久未说话。
她的那双眼睛,像极了那年会轻抚着他额头,轻声唤他“阿玠”的男子。
只有他自己知晓,这些年来,他有多愧疚,愧疚到但凡有一丝像那个人,他都想偿还。
可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心软。
他重新闭上眼,偏过头不语。青云在他身边跟了数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对她道:“姑娘上马车吧,我家公子应下了。”
她喜上眉梢,三两步便上了马车,可担心脏了他的软榻,她只敢坐在马车厢的车板儿上。
马车再启程时,他有些后悔了,这女子聒噪的紧,一直在他耳边念叨不停。
“公子是京城人士吗?我瞧着不像呢,公子如此清隽之姿,若我在京城见过,定然忘不掉的,想来公子是初来京城吧。”
“公子家住何处?若无落脚地儿,就派外头那小哥来阮家寻我,我可替公子寻一安置处。”
“公子若想知晓京城有什么好吃好玩儿的,尽管来寻我,我可是京城的百事通,什么都知晓,保管公子有口福。”
他并未睁眼,可还是将她的话一字不落听了进去,亦是第一回对一个人有了兴趣,正是方才她口中的一品太傅。
他想着,这位一品太傅是何许人也,竟然能将一未出阁的姑娘养成了这般性子。
见着外男不躲,倒还能侃侃而谈。想必也是受极了宠爱,极少被责骂。
这又让他想起了蓉城的小丫头,若是她未死,应当也是这个年岁,被宣平侯捧在手心十余年,与眼前人相比,应当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他缓缓睁开眼,正对上一双肆无忌惮打量他的目光。可这下被逮个正着,也将她吓了一跳,她慌忙偏过头躲开视线,脸颊亦起了红晕,有了小女儿家的娇羞。
他对此毫无波澜,只将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便看向马车外。
身旁的姑娘还是不停歇,“那是清明山,瞧见那里有块巨石了吗?绕过它,就到京城了。这条路我走过好几回了,我弟弟在国子监,这条是必经之路。”
她似乎就是有这个本事,分明旁人什么也没问,她自己便能自言自语说出一大串来。
他一人惯了,平白多了一人,他不习惯,颇为不习惯。
一路上虽聒噪,可似乎也不至于冷清。
他将她送到了临太傅府的街头,初入京城,若有心人发觉今日他与阮家人走得近,又是一桩麻烦事。
女子又道了几声谢,行云流水便下了马车,他放下帷裳之际,她又探了脑袋进来,“你家住何处?过两日我去寻你玩儿。我叫阮蘅,蘅字是杜蘅的蘅,在家排行老二,你可唤我阿蘅,或是阮二,他们都是这么唤我的。”
蘅?
这世上当真是有这般巧的事,她也单名一个“蘅”字。
今日举手之劳就当做他又替自己的愧疚偿还了一些罢。
“你叫阿玠,对不对?”她笑了笑,指着他腰间的玉佩,“方才我瞧见了,上面刻了一个‘玠’字。”
她脸上的污泥分明遮盖了她的面容,可她明眸熠熠生辉,暖意都要从中溢出。
车外阴雨,可她眼中有光。
“二姑娘,二姑娘。”
街后有人在唤她,她回望了一眼,有些依依不舍,“我家婢子来寻我,我得走了,今日多谢你。”她顿了顿,“阿玠。”
她转过身便向着前方奔去,“银春,我在这儿呢!”
一路上都缄默不言的他终是开了口,“青云,走吧。”
不过都是萍水相逢,不必挂在心上。
他低头看了眼挂在腰间的玉佩,翻了一面,赫然一个“献”字。
很久之后,他想过,若是这一日他并未带她一程又会如何?
似乎不会如何,他们注定会有纠葛。
有些事, 李玠也是稍大些后听旁人说起的。
或许,他活着,只是为了不被杀死。
也正是这一年,他的人生似乎有了转机,廖叔带他去了一个地方,蓉城。
西临是个苦寒之地,与他这个命运凄苦之人倒也是相配,他去西临后,廖叔也跟着他走了,廖叔是父皇身旁最得信赖的太医,临终前父皇将自己托付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