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蘅松了口气,情况紧急,她倒不怕帮不上忙,只怕帮了倒忙,害他白白没了一条性命。
“你出去吧,我给他再看看。”余鸿才摆了摆手。
余鸿才瞥了眼地上再熟悉不过的酒坛子, 眉尾一挑,没有说什么, 将李玠身上包扎的细布又解了开来。
阮蘅站在身后,不住地攥着手,一脸焦灼。
阮蘅应下,走至屋前,望着夜雨倾灌,坐在门槛上发神。
手腹的温热退散,李玠又微微一动,闭上眼,便不再说话。
“主子,主子。”屋外传来熟悉的声响, 踏着急促的脚步, 有些凌乱,“余神医您慢些。”
“我只是顺手罢了, 你该多谢四喜一家。”阮蘅揉了揉四喜的脑袋, “多谢你啊。”
四喜被人夸赞, 羞涩地躲在了门后。
阮蘅知晓是师傅与青云来了,起身向外走去,只是从马车到四喜家的这段路都带着一身寒气,扑面而来,阮蘅也不由打了个寒颤。
青云见到阮蘅时眼眶都微红,“今日多谢姑娘了。”
阮蘅指尖与他相触,被他的冰凉刺得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她猛然收回自己的手摆在身后, “我还要等青云与师傅来。”
青云抱拳示意, 急匆匆往里走去, 余鸿才一并跟了进去。
整晚的寒意到此刻才消散。
四喜将小手覆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姐姐,你放心,他会没事的,你不要担心。”
即便阮蘅想忽视,可里屋余鸿才的说话声还是盖过雨声,传至她耳中。
“来,扶一把,他心肺淤血过多,得咳出来。”
“怎么这儿还有伤?”
这雨根本没有要停的意思,不过半日,房前已是不浅的积水。
“姐姐。”四喜走了过来,坐在她身旁,“喝水。”
四喜递来的瓷碗装着滚烫的水,阮蘅接过,道了声谢,放在嘴边吹了吹,待稍渐温凉这才喝了一口。
见他这小大人的模样,阮蘅不由失笑,“你哪里瞧出我担心他了?”
“姐姐方才见到时脸色都吓得惨白了,就连手都在颤抖。”
阮蘅一怔,不由道:“我这是被他的伤吓到了,若是你,你见了不怕?”
四喜这么一听,觉得甚是有道理,便也没再说什么。
“四喜,今夜之事,你万万不可与人说起,明白吗?就全当没有见过我们。”
“为什么呀,姐姐?”
阮蘅揉了揉她脑袋,“有坏人要杀他,他逃到了这里,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若是再被坏人发觉,他们又会杀了他的。”
四喜不懂权势之下的明争暗斗,可听阮蘅说杀人二字,他才似懂非懂地应下了。
“乖。”阮蘅捏了捏他的脸,莞尔。
阮蘅也不知坐了多久,里头终于有了稍许不同的动静,阮蘅打起精神,起身往内探去,见余鸿才一身疲惫走了出来。
阮蘅站起身来,“师傅,如何了?”
余鸿才挑了挑眉,“担心?”
“我只是随口问问。”
余鸿才沉下脸,走到屋角,见青云没跟上来,这才闷闷叹了声气。
阮蘅心一揪,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师傅……”
“若只是外伤倒是小事,养养就回来了,可是内伤太重,显然对方是下了死手的,方才催吐淤血,吐出了大半盆。”余鸿才紧紧盯着阮蘅,犹豫了许久才继而道:“他五脏受损过重,如今他的命不过是吊着罢了。”
“师傅……”阮蘅声音带着不可察觉的颤意,“您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余鸿才摇了摇头,“活不久了,人已经废了。”
耳边飒飒雨声犹如骤停,万物沉寂,她什么听不到了,只余鸿才那句话回荡在耳畔:
活不久了,人已经废了。
活不久了……
不知由何而来的酸涩从心口漫延开,全身都在轻微颤动,有什么扼住她的颈项,让她喘不上气来,“师傅……可方才他还在与我说话的。”
他只是瞧着虚弱了一些,怎就活不成了呢?
余鸿才沉下眸色,“如今人又睡下了,他说话过于耗精气。”
见阮蘅泫然欲泣的模样,余鸿才忍不住开口,“先前不是不待见他吗?人要死了还心疼?”
“可我未想过让他死啊。”阮蘅攥住余鸿才的衣袖,“师傅,他是为了我才变成这模样的,我不想欠他,您救一救他,好不好。”
余鸿才轻叹,“救了,这不是让他多活两日吗?”
阮蘅终究是没忍住,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师傅,你不是神医吗?”
“我只是个大夫,又不是神仙,你以为这世上还真有起死回生之术?那不过都是唬人的罢了,能活那就是命不该绝,若老天真要收走他,华佗在世都无用。”
阮蘅兀自站在寒风这种,任由裹挟着雨水的夜风打在她身上。
她一直浑浑噩噩活在这世上,上一世因他她才有了从心的喜乐,即便她凄惨死去,即便这一世即便对他有恨,可那个鲜活的阮蘅是真真切切活过。
可如今告诉她他要死了,她往日的欢喜与恨似乎不知往何处去,而她放下的所有顷刻间也没了意义,一切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姐姐,别哭了。”四喜小心翼翼扯着她的衣袖。
阮蘅怔怔地看向他,这才察觉自己眼前一片模糊,她以手拭着,发觉早已泪湿满面。
她匆匆往里屋走去,青云见到她,压低声,“姑娘,王爷歇下了。”可他依旧往外走去,将这方天地徒留给二人。
阮蘅望向榻上之人,他比方才更为憔悴,不知可是余鸿才的话作用,阮蘅只觉得李玠气息若有若无,像个活死人。
阮蘅讽刺一笑,“你不是极会算计人吗?如今怎就自己都栽了?”
“他们要杀我就来杀,锦盒你已得到手,我的死活哪里重要?”
“你可是觉得我父亲因你而死,薛家是因你而灭,你心生愧疚,想要弥补我?”阮蘅凄凄笑道:“李玠,收起你的愧疚心,我一点都……不稀罕。”
泪划过脸颊,砸落在手背上,烫得她一颤,“我一点都不稀罕……”
身后传来脚步声,阮蘅没有回头,她知晓那是余鸿才。
来人走到她面前,见她如此,一时有些惊住,而后又嫌弃看着她,“哎哟,快将眼泪擦擦,人还没死呢,哭什么!真是不经说,人真死了你再哭也不迟。平日都没见你替为师哭过,如今为了这么一个男人,竟然……”
余鸿才啧了几声,恨铁不成钢。
阮蘅脑中思绪万千,根本不得细想余鸿才这句话究竟是何意,只是茫然地望着他。
余鸿才嗔了她一眼,“死不了,要是这样都救不回来,我这名声还要不要了!不过是扯句话骗骗你,你还真就信了,他身子骨硬朗,静养半月就能调理回来了,只是这两日不要搬动他身子,就放在这儿养吧。”
说罢,他折回去捞起自己的药箱,口中不停嘀咕,“这酒还得让他赔我呢。”
阮蘅胸膛中情绪翻涌,已不是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只觉得自己方才听岔了。
她缓缓走到余鸿才身旁,试探着开口,“师傅,您方才说什么,他真的……不会死?”
余鸿才撇撇嘴,“祸害遗千年,这句话没听过吗?”
心口被撕裂之处又恍若愈合,一滴泪隐匿于她微微扬起的唇角。
大起大落,也不过如此。
余鸿才背起药箱往外走去,见阮蘅依旧站在原地不动,“为师要回去了,你可要守在这儿?”
阮蘅只愣了须臾,便俯身拾起倾倒的竹篓,“回去,我与师傅一同回去。”
师傅都说了他不会死,那她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二人走出里间时,正撞见守在外头的青云,青云一见二人如此,便也猜到了大概,“余神医与姑娘可是要回去了?”
阮蘅颔首。
青云见阮蘅也要走,不免有些为难,“姑娘,属下冒昧请姑娘留下,王爷醒来,若是见到姑娘在想必是极为欣喜的。”
阮蘅往余鸿才身旁挪了一步,“孤男寡女的有些不合适。”
青云面色一紧,“是属下考虑不周,还请姑娘见谅,那属下派人遣马车送二位回去。”
阮蘅不在意地笑了笑,只是一直低着头怕人瞧见她微红的眼眶,“我明日会再来给他换药的。”
“好。”青云一听,甚为欣喜,“那就劳烦姑娘了,属下在此替主子谢过姑娘与余神医。”
阮蘅没再说什么,撑着油纸伞搀着余鸿才往外走去,不过片刻,二人的身影便湮没于夜色中。
青云转身折回里屋,见李玠还睡着,便走到偏角与另一人商议要事。
四喜见里屋没有人,大着胆子探了探脑袋,原本只是想看上一眼的,却不想榻上的那个男人睁开了眼,此刻正向屋外看来,他瘦小的身影正落在他眼中。
四喜想走的,可见男子直勾勾地盯着他,便小心翼翼挪了过去。
“是……是要喝水吗?”四喜记得自己生病时阿娘总是喂他喝温水。
床榻上的人没有回应,只是盯着屋外,眼神有些涣散。
四喜走近了他,趴在他床边,忽而想起什么来,“哥哥,你可是在寻姐姐?”
这下他才有了动静,他眼睛映着烛火眨了眨,想开口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四喜指了指屋外,“姐姐方才走了。”
李玠眼眸一沉,如入深潭之底,晦暗无光,他重新闭上眼。
他就知道……她不会留下的。
四喜见他闭上眼,吓了一跳,拿食指探了探他鼻息,见还有气在这才放下心来。
知晓他醒着,四喜便与李玠说着话,“哥哥,你与姐姐认识对不对?”
李玠依旧闭着眼不作回应。
四喜也不在意,自顾道:“哥哥,你是不是对姐姐很好?”
李玠幽幽睁开眼。
四喜见他醒来,说得愈发起劲,“我阿娘说,阿爹认识她时对她很好,恨不得将所有好东西都给阿娘,阿娘很感动,后来阿爹上山砍柴从山坡上滚下来,险些没了半条命,阿娘哭了许久。”
“阿娘说,一个人对另一人好,她都会记在心里,若他出事了,那她也会心疼。”
若非动弹不得,李玠自然不会去听一个孩子的碎语,他正想再阖上眼,却听四喜道:
“方才我见姐姐哭了,她以为你快死了。”
犹有一颗石子狠狠砸在他心口,泛起层层涟漪,他指尖动了动,缓缓收紧。
不好……
他待她一点也不好。
可她为何要哭……
“咳咳。”
他猛烈咳了起来,侧过身倾吐出一大摊淤血,四喜吓得瘫坐在地上,他连忙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跑去,“血!他咳出血了!”
李玠望着身旁摇曳的烛火,微微失神。
方才他睡着之时仿佛听到她的声音了,他原以为那是梦,可看样子应当不是。
他似乎听到她说可是他心生愧疚而想补偿她。
他想告诉她,他对她是有愧疚,可那并非是补偿。
上一辈子他活得太久了,久到他身旁再无旁人,有许多事不敢奢望的事历经沧桑也已淡忘。
那时的她只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存在不过短短一载,说是匆匆过客也不为过。
可如今再来一回,他风烛残年之时若她还能在他身旁,会是如何光景……
他本不信佛,可因她,他也想过永生。
“别……走, 好不好……”
……
阮蘅将身上沾染的泥土抖了抖,用雨水随意净了净。
余鸿才里里外外看了许久, 好半晌后,他重新替他包扎好,点了点头,“不错,手法虽生疏,可到底是止住血了,再晚两刻钟,血都要流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