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放美酒的桌面寸寸龟裂,像是瞬间铺开一张蜘蛛网,两人脚下的地面也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崩裂声响,噼里啪啦声音不断。
除此外,屋内诸如花草、藏书、笔墨纸砚等物件,无论贵贱大小,皆是由里到外逐渐支离破碎。
这乃是陈宫慎筷剑被寒食刀鞘所挡,雄浑剑气向四周迸溅所致。
老人啧啧称奇道:“雄毅寡言,武略过人,不愧是被天后和小皇帝都青眼相加的后生,果然有些手段。”
李宓一身战意壮烈,笑道:“陈先生这样可就不讲究了,江湖上只有一言不合才拔刀相向,你我二人虽说谈不上相见恨晚,倒也不至于生死相向吧,若不是晚辈侥幸反应快些,真要成先生的下酒菜了。”
陈宫慎缓缓收起筷子,轻轻搁在桌面,随后正襟危坐,神情肃穆,沉默不语。
这一刻,老人如同一尊陪祭在文庙的道德圣人,年复一年思量着千秋伟业,庄严沉重。
李宓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他已经很久没对谁有过如此心怀敬畏,哪怕与有着从龙之功的夔州节度使裴庆之相处,也始终保有不卑不亢的姿态。
陈宫慎板着脸站起身,说道:“我不管你在蜀王府有何目的,劝你乖乖把那些龌龊心思收好,有些事情,不是你区区一个控鹤府提督能掺和的。”
李宓答道:“老先生就为警告我一番,特意将我传音唤来,给个下马威瞧瞧?”
“年轻人,有些事,蜀王碍于颜面不可做,但我却能做得,所以,不要逼我使出十成功力对你出剑,那时你连后悔都晚了!”
李宓同样站起身,收好寒食刀,没有理会对方的威胁言语,径直离去。
偌大一座益州城全无宵禁之令,到夜里仍是门户大开,既是蜀地一贯热情好客祖制使然,也是宋景濂为了展示自己治下的蜀地海不扬波。
蜀地版图地势狭长,拥有漫长的边境线,与西边吐蕃及南诏诸国接壤,大小八座边关军镇依次排开,首尾呼应,一气呵成。
李宓选择到宋景濂侧卧之地的益州落脚,也是因为笃定蜀王短时间内不敢撕破脸皮有所动作,同时对于蜀军冠绝天下的战力慕名已久,单凭控鹤府死士的打探始终杯水车薪,自己身处其中,自然耳濡目染了解更多。
李宓与戴宗离开王府走在益州城的中轴大街上,脚步不急不缓,按照两仪经的练法轻轻吐气纳息,极富规律。
人之所以不生大病,最终也难逃生命枯竭的宿命,就在于人之躯干和精气,无时无刻不在损耗,正所谓天地如磨盘,人在其中躺,不论养护的如何精细妥当,都熬不过天道倾轧,最终只是黄土一抔。
而武夫之所以生命力强过常人,往往寿终正寝,就是因为练武即练气,在固本培元的同时,如边关军镇一样广积粮高筑墙,还能汲取天地真气,源源不断化为己用,间接延缓了生老病死的趋势。
李宓没由来感慨道:“如果有机会,一定要亲眼见识一下那位乌蒙部小人屠的风采啊。”
“一提起他就想起来,拓跋金刚年初曾发出狂言,要将鱼璇玑掳入后院,我也想见见这位祸国殃民的天然绝色啊。”
“太无耻了。”
李宓自顾自絮叨着,百无聊赖之余瞥了眼身边跟着的黑袍扈从,戴宗一言不发,安安静静。
两人安静走在夜色里。
当他们走过一条灯火通明的街道,李宓带着扈从并没有沿着中轴线大街继续笔直前行,而是转入右手边的月牙街,途经网师园、锁金桥和府学巷。
李宓忽然伸手拦住戴宗,举目望去,除去前方巷弄当中,一名佩刀男子光明正大拦住去路,两侧屋檐上同样人影绰绰,鬼鬼祟祟,仿佛一群只敢隐匿于夜色里的魑魅魍魉。
李宓轻声道:“不必着急出手。”
戴宗点了点头。
两人继续前行,武夫之耳力敏锐,远超常人,越是境界往上,甚至能听到千米开外银针落地的声音,所以李宓一路刻意引着这伙人前来此处。
当屋脊上的声响愈发清晰入耳,李宓撇了撇嘴,这伙蹩脚刺客找到了专掌杀手的控鹤府提督头上,还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愚蠢的可爱。
拦在前面的佩刀杀手缓步前行,气势稳固攀升,眼神熠熠。
刀客修为大致在五品接近巅峰,还差了一层窗户纸没捅破,离四品一步之遥,可往往就是这一步,往往云泥之别。
李宓放缓了脚步,却始终没有停下,直直向前,笑道:“你们胆子真够大的,敢在蜀王眼皮底下截杀王府贵客,我还担心你们背后的主子没那份本事擦干净屁股,特意挑了这条无人街巷,哪怕接下来咱们打的血流成河,一时半会都不会有人发现。”
此言一出,那名已将气势提至巅峰的刀客呼吸为之一滞,出现了致命的漏洞。
但是李宓无动于衷,任由大好的机会稍纵即逝,根本不在乎占这点便宜。
越是如此,那名刀客越心生忌惮,握住刀柄的手臂肌肉紧绷,真气充盈四周,将衣袍涨起。
一旁的‘神行太保’戴宗嘴角扯了一下,有点讥笑的讽刺意味。
李宓好奇问道:“是谁命令你来截杀我的,蜀王宋景濂?他应该不至于吃饱了撑的,往自己裤裆里抹黄泥。难不成你是南边拓跋金刚潜伏在益州的谍子?”
那名刀客面无表情,没敢正面扑杀李宓,而是横移着步子,伺机寻找此人的破绽。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而已,才不管你是哪路神仙,没有那些弯弯绕。”
李宓轻轻挥手,早已预备多时的戴宗深呼吸一口气,手持烈火刀向前小跑两步,然后轻轻踏地,身影瞬间消失。
随着他的消失,一股磅礴杀气在巷子里蓦然展开,刀客停下脚步,瞪大眼睛四处张望,额间汗水不停渗出。
李宓双臂环胸,笑眯眯道:“不用找了,他学的可是不输于凌波微步的神行术,说是缩地成寸也不为过,等你见到他的时候,差不多也已经死了。技不如人,身死刀下就不必委屈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觉得你是死得其所。这位大侠,你认为呢?”
刀客脸色凝重,握紧刀柄,愈发紧张。
随后,身体微微低矮,腰杆下垂,做出虎狼的扑食架势。
李宓轻笑道:“你身后。”
话音未落,蓄势待发的刀客迅猛拔刀回头,短暂分神后,只见另一道身影闪于身前,随后身躯就如遭雷击,被砸得倒飞出去,打了几个滚。
他拼命挣扎,却如何也站不起身,只得半跪在地上,拼命咳嗽,吐出几大口自喉间压抑不住的鲜血。
刀客在刚才的电光火石间,被李宓声东击西分神后欺身靠近,以寒食刀鞘如撞钟般击中胸膛,然后给顶飞出去。
武道之争,生死系于一线间,此刻胜负立判。
连一回合都未接住的刀客手臂颤抖不止,眼中满是惊惧、遗憾和不解。
李宓一语道破天机,伸出手指,指了指巷子两边的屋檐上,“你的同伙被我的同伙截住,自然无法抽身下来帮你。至于上面埋伏的那些刀客,只不过是些下酒菜罢了,难入我眼。”
刀客确实将全部赌注都压在了另一名暗中潜伏的同伴身上,自己光明正大吸引对方注意,对方则暗中潜匿贴近,然后暴起刺杀。
所以当李宓点破刀客的谋划时,刀客果然向屋檐上看去,就在这又一分神的短暂间隙,一抹白虹绽放于刀鞘之中,李宓如飞鸟振翅一般,哗啦一声挥刀直取对方首级。
对方也不愧是胆敢行刺的老江湖,就地一个狼狈的驴打滚,堪堪躲过这记砍向头颅的凌厉刀锋。
刀客差点就要尸首分离,脊背发凉、心有余悸的同时,忍不住破口大骂道:“阁下分明武艺不俗,竟然还使这些阴损歹毒的下作伎俩!死在你这种小人手里,真是晦气至极!”
李宓啧啧赞叹道:“兄弟,没想到你还是位有骨气的刺客啊,既然如此还鬼鬼祟祟在上面埋伏什么呢?”
那人不理会李宓的嘲讽,歪着脖子,抬手指了指,冷笑道:“反正打不过我认了,有本事朝爷爷这里砍一刀,爷爷我要是眨一下眼睛,跟你姓!”
与此同时,红藜暗中解决掉屋檐上那些蹩脚刀客,戴宗则对上另一名实力不俗的少年刺客,将其解决后,大手如铁钩揪住少年飘落小巷,像扔死狗般丢在地上。
戴宗松开手指,少年跑到刀客身后藏起,脸色苍白,只是眼神怨毒,死死盯住不远处并肩而立的主仆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