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宓开怀大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打不过咱就跑嘛,这蜀地可不全是宋景濂的地盘,还有我隐秘调遣的数支军队呈掎角之势驻扎各地,哪怕再不济,撑到勤王大军赶来还是不成问题的。宋景濂连一个心爱的女人都不敢明目张胆去爱,哪怕被世人吹得再如何英明神武,在我心中都已拉低一个档次。”
王妃笑容冷漠,声调阴寒,“他若跟你一样只会欺负女人,不懂委曲求全,那就不是胸有韬略的蜀王了,这样的王爷,才有资格去争一争天底下最尊贵的宝座,才是能成大事的雄才明主。”
李宓摇头道:“还真是搞不懂你这女人的心思,一会想让蜀王死在朝廷手里,一会又想他争一争那把龙椅,女人心思真是海底针。但与我无妨,我只是奉命办差,还没有玉石俱焚的打算,若是你想帮蜀王早早撕破伪装,那我不介意让你们伤筋动骨一番。”
王妃咬着嘴唇,眼神如锋,阴沉半晌后,转为一声叹息,“难怪你能将亭鹭那丫头治的服服帖帖。”
李宓道:“放心,我不会拿你女儿做文章的。但有一事相求,听说你是位书法不输唐寅虎的女大家,能不能赏脸赐一幅墨宝?”
王妃一脸莫名其妙,“你这算是奉承迎合,借机与我缓和关系?”
李宓嘿嘿一笑道:“听说白狮楼的船,有出色的诗画墨宝,就能免费登船,我这人出门急,没带那些现银,只能借王妃一幅墨宝应急了。”
王妃一脸鄙夷,似乎在犹豫是否将雪泥茶炉砸到对方脑门上去。
李宓有板有眼道:“你送我墨宝,我不打你女儿的主意,大家都有情有义,算是笔公平的买卖,多么可歌可泣。”
王妃怒极反笑,“亭鹭还真是看走了眼,真想把你这副嘴脸现在揪给她瞧瞧,哪里是什么钦差,分明就是泼赖货。”
李宓没有接话,只是自顾自端起茶壶往杯里续茶,这壶价值千金的姥山银针,就连皇帝都只能挑日子喝,眼下过了这村没这店,喝光了再谈其他。
从来到蜀王府,他见识到太多以往闻所未闻的事物,三王狮、天池锦鲤,还有储存冰块以备夏季解暑的地库。
据小王爷宋宸智无意中透漏,内宅里还铺有一条长达数里的地龙,冬季取暖一日就要耗费价值千两的木炭,奢侈无比。
之前与宋亭鹭厚脸皮插科打诨时又得知,王侯位次的上流贵妇闺秀是不会穿青楼伶人的肚兜的,而是绣娘专人定制的锦缎诃子。
就此而言,李宓成为王妃眼里那种毫无见识的泼赖货,倒也言之有理。
见对方无动于衷、油盐不进,王妃拿他也没有办法,往常府上那些谋士与客卿,哪怕来头再大,见到自己也都恭敬作揖稽首,何曾有眼前这人这般无耻。
回到小院后,李宓来到钓鱼亭,望着湖中簇拥一团如锦绣的灵气天池锦鲤,怔怔出神。
世俗有鲤鱼跃龙门的说法,一跃化为龙,李宓便琢磨着这一池鲤鱼对武夫而言必定是绝佳的养料,正惦记之际,忽然心生呼应,感受到远方一股气息的召唤。
靠近王府内宅的一排巷子里,一座素雅小院,有位两鬓霜白的的青衫儒士与体态丰腴的侍女逾距同坐一桌,每当前者悠悠然饮完一杯酒,侍女便为其添杯续酒,酒气弥漫屋中,可谓红袖添香。
老人相貌平平无奇,神情近乎木讷,像是府内不受待见的穷酸幕僚,上了岁数,留在这里混吃等死。
饮完一杯酒,花甲之年的老儒士微微抬高视线望向屋外,侍女则恭敬弯腰倒酒,低头时抹胸无形间束紧,绷起一大片雪白,瞬间颤颤巍巍,诱惑至极。
老人则不动声色举起酒杯,明明已经看到这副动静相宜的壮阔美景,却如无动于衷一般,继续面无表情的饮酒。
侍女倒也不觉得抛媚眼给瞎子,黯然神伤,只是蓦然间看到无趣老人展颜一笑,高高举杯朝向门口,大有举杯邀客的架势。
下一息,敲门声随之响起,侍女起身前去开门,发现竟是位腰玉悬刀的翩翩公子,随后嘴角翘起,恭敬作揖。
李宓提起手中拎来的酒壶,微笑道:“先生相邀,晚辈不敢怠慢,捎来好酒一坛。”
在尤物侍女面前不苟言笑的年迈儒士,见着李宓却是摇身一变,成了慈眉善目的和蔼长辈,潇洒起身招手,示意年轻人过来坐下,“是老夫冒昧邀请,打搅李公子赏鱼的兴致了,还望公子海涵。”
老人随后让那名侍女离开屋子,她心情郁郁关门退出时,差点吓得栽倒,原来门口还杵着一尊黑袍门神,她只觉头皮发麻,脚步匆匆悻然离去。
屋内一时间两两无言,只剩烛火炸裂的轻微噼啪声,李宓环顾四周后,主动开口道:“先生是蜀王座下的幕僚?”
老人笑着点头道:“老夫陈宫慎,正是益州本地人士,如今忝为蜀王府上一名教书匠,偶尔也为王爷出出主意,混口饭吃而已。早年间也曾负笈游学,远至临安,只恨当年未能进入景阳学宫,过麒麟阁而不入,实乃老夫人生一大憾事。”
提及麒麟阁,李宓接过话头,说道:“王朝四大藏书圣地,国子监的文渊阁、曲阜孔家的山海楼、琅琊阁的铁琴铜剑楼与景阳宫的麒麟阁,孤本珍本之丰,享誉天下。其中尤其以铁琴铜剑楼和麒麟阁最负盛名,有北琅南景的赞誉,太祖皇帝曾笑言,若有儒生能通读麒麟阁的十万卷藏书,可钦赐状元美名。”
老人深以为然,捻须笑道:“遇绝色佳人,只能远观却不可临近触摸,美则美矣,却是有些遗憾,十万卷藏书束之高阁,比倾世佳嫔打入冷宫还不如,人生大苦,莫过如此啊。”
李宓抱拳道:“先生高见,令晚辈醍醐灌顶。”
根据控鹤府所得线报,陈宫慎乃是蜀地屈指可数的饱学之士,曾被帝师何清流誉为蜀地第一硕儒,以至于陈宫慎虽远在蜀地,却在汴京有着‘高出群臣、独茂翰林’的清望,就连当朝宰辅李抚臣都曾想将其招揽到内阁。
只可惜陈宫慎不愿为官,在益州家乡潜心著书论道,后来不知何故,竟被蜀王说动请入王府,担任一众小王爷与公主郡主的教书先生。
陈宫慎也不负所望,抛开宋亭鹭这位纵横捭阖世出之才不谈,就连宋宸义、宋宸礼这两位纨绔衙内,也是富有诗书气的公子,更何况现在还教着一位有望状元及第的宋宸智。
只不过蜀地自古崇武尚烈,民风彪悍,再好的道德先生在这里也不吃香,导致墙里开花墙外香,若非有蜀王宋景濂慧眼识珠,陈宫慎这样的文坛宗师怕得默默老死终生。
即便后来进入王府,他这些年来也声名不显,孤来独往,远不如府中几位喜好曲水流觞的名士混得风生水起。
在来益州路上,李宓早已熟读有关蜀王及蜀地谍报,加上宋亭鹭也曾数次提起过这位硕儒,只不过言语之中,师从曹净慈的太平公主只承认陈先生学识渊博,对其腹中经略却点评一般,简而言之就是个掉书袋。
但此刻,李宓心中对其却是忌惮警惕,对方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否则也不会有那十里传音的手段,邀请自己来此喝酒。
连当朝宰辅都请不动的硕儒,却甘愿在蜀王府内教书,谁知道是不是狼子野心,想要寻一位好靠山卖弄自己无从施展的屠龙之术,送蜀王一顶白帽子?
正如老人刚才所说的那样,人生大苦,莫过无从施展。
况且蜀王收服逐鹿山的谋划破产东流,自己可是罪魁祸首,说不定还害得眼前儒生在王爷那里颜面扫地,对方不会心存报复,设下鸿门宴?
李宓这边思虑甚多,老儒生却优哉游哉,手肘抵住桌面,小酌一口美酒道:“敢问李公子,既然是奉皇命办差,不老老实实进山去找三条腿的金蛤蟆,来王府作甚啊,我可不曾听闻府内有金蟾这种稀罕物件。难不成是想勾搭太平公主,做王爷的乘龙快婿,还是另有所图?”
李宓眼睛微眯,淡定说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不符合先生蜀地硕儒的身份啊,再者说,你一个教书的,管我一个捉蛤蟆的,是不是应了那句老话,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陈宫慎听完,非但不怒,反倒仰天大笑,放下酒杯,正襟危坐,伸出手指隔空指指点点,随后自嘲一般收回手臂,弯腰拿起筷子,像是要去夹一颗酒鬼花生。
恍惚之间,酒桌剧烈一晃,如被大浪拍过。
叮!
李宓鬓角发丝无风而动,腰间寒食刀鞘骤然抬起。
他笑着望向一桌之隔的年迈儒士。
在王府深藏不露的文坛巨擘,看似弱不禁风的右手举着筷子,却并未伸向盘子里的花生米,而是直直刺向李宓眉心,只是筷尖被寒食刀鞘所挡,未能得逞。
青山儒士以筷作剑,桌上剑气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