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谓然面沉如水,他站在军营的门口,身后头一个是宋长志和三十,再往后一点,则是沈修典和王风虎等人。
听着身后马蹄滚滚,心中才涌起一阵豪情壮志,可随即又想到了现在的情况,他顿时心里一黯。
他现在带着麾下的大军已经往后撤了不止百里,至少又退回了明郡南部,远远避开了楚帝的军中大营。
到处都是“楚帝”派出去抄家灭门的军队,人数在五百到上千人不等,不止是明郡,楚国各处都像是提前约定好了似的,上演了一处马踏门阀。
陈谓然麾下的大军已经被他划分进三座军营,总人数已经达到了十二万多人,而这些人,已经算得上是楚军精锐中的精锐,哪怕是对上三倍于己方的军队,也能战而胜之。
但陈谓然没来得及高兴多长时间,被他委任去清点粮草的沈修典,只是粗粗一搂帐,便算出来全军粮草供应维持最多只有半个月了。
半个月,倒也还能支撑下来,只要陈谓然下令从长郡到凉郡一带立刻转运粮食,大量的粮草兵甲就能源源不断地运送过来,凭着手里的十几万精锐,楚国各处都可去得。
但他现在却犹豫了。
楚帝军营里还剩下二十多万大军,而且每天都在不停收纳流民,楚帝不会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
显然又是安家的手笔。
可楚营中派出去管理春耕的人却又是源源不断,每天都有新上任的官员骑着快马,拿着一纸委任状。
似乎,他们也不想在这时候开战。
陈谓然从安蛟连嘴里已经得知了楚帝重病的消息,安家现在等着的,就是楚帝身亡的时候。
一旦楚帝驾崩,他们就能利用发丧的时候回到京城,扶持那两个“皇子”中的一个继位,接着,安家就可以站在幕后,借着楚国皇帝的名义做任何事情了。
而那时候,自己在京城里的那个皇帝“哥哥”,恐怕就非常危险了。
皇帝身死的消息暂时还没有传来,现在到处都是乱兵在攻杀世家。
楚营的兵马大元帅、蛟鸾侯安平生更是亲自带着兵马四处诛杀世家,表面上是奉了楚帝的号令,但稍微了解内情的人,一看便知。
这分明是安家,在给自家上位做准备了。
当它还是世家的时候,就需要其他世家的声援,可当一个登上皇位的机会摆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安家就毫不犹豫地第一个对所有世家挥动了屠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同时,一封封诏书像是不要钱般的接连送到凉王的手上,上面统统都加盖了天子玺印,但,却无一不是警告凉王不准轻举妄动!
“不。”
陈谓然摇摇头,看着一脸沉重的众人,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本王一直都没有那位叔叔聪明,但是,他的这一步棋,我却看懂了。”
“这是个阳谋啊。”
安家为了自己将来的利益而提前诛杀其他世家子弟,但反过来讲,何尝不是他们变成了楚帝手里的刀,在一刀刀削着楚国骨子里的隐疾和累赘,即使是楚帝死了,他们还能心甘情愿地继续去做这件事。
安家不可能没人看明白,但,他们却都甘之如饴。
去所有的世家,未来就不可能再有任何敢反对他们的力量,自此之后,安家,便是楚国的天!
可现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障碍:
凉王。
陈谓然看了一眼沈修典等之前在楚帝麾下的人,知道这些人嘴里不可能再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便轻吐出一口浊气。
可笑自己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还以为楚帝是那种为了皇位可以残害子侄的人,还想着用各种办法去逃命,或者说是去反抗。
但世事无常,或者说,是楚帝算计太深,一切变化,都逃不出他的掌握。
可现在,他这样的人也要死了。
陈谓然嘴角扬起一抹笑容,楚帝快要死了,他却给自己留了不少家产。
他敢肯定,若是自己哪一天起兵,肯定还有有无数楚帝的后手立刻发动,帮助他从安家的手里夺回楚国。
这楚国,终究还是姓陈。
“沈修典。”
他淡淡的问道:“你觉得,本王下一步应当怎么做?”
楚帝送给他的这些人,不能都说对他的计划知根知底,但现在的大致情况,却是都有所了解。
沈修典思考了一会,缓缓说道:“划地而治。”
虽然只有四个字,但陈谓然一点就通,立刻想到了不少东西。
安家虽然拥兵众多,再回去把全国各地的兵马筹一筹,甚至还能再堆积到三十万人的大军,但如此一来,今年的农事就会全部耽搁,明年将会饿死无数人。
他们得到的,只会是一个残破不堪的楚国,而那时候,倘若中原列国趁机起兵攻打,安家的士卒并不精锐,后备粮草又难以维持,最后的结果,也只是将侥幸得到的江山拱手让人。
所以,他们肯定不希望这时候对凉王动手。
沈修典看着凉王陷入沉思,知道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眼里顿时露出一丝赞许,随即补充道:“圣上挥军攻破岑井两国后,曾在那里留下部分兵马看守,如今并没有传回列国攻打的消息,所以那里,也能算得上是我大楚疆域,安家肯定不会放过那里。”
“那个地方,咱们鞭长莫及。”沈修典抬手指了指一个方向:“但是,那个地方,您一定要拿到手。”
“你说的,莫非是魏东?”陈谓然眼神一闪。
“不错!”
沈修典拍手笑道:“您可能有所不知,圣上带回国的大军,可不是他带出去伐魏的全部兵马,至少还有数万精锐兵力被留在了魏东,魏东已经修生养息了数月,粮食、土地、还有此处的大军,您一定要吃下。”
楚帝到底在外面藏了多少东西?
怎么东一拨西一拨,活像是松鼠藏的过冬粮食。
“好!”
陈谓然轻喝一声,他回头看着身后的楚字大旗,以及旁边的王旗,沉吟道:“孤准备要一半明郡,一半长郡,再加上原本的凉郡和苗地,最后是魏东全境......”
“这虽然要的有的多,但安家斟酌之后肯定会同意。
这样一来,安家的疆域就是北边的范郡、一半的明郡和长郡,东边的风郡和威郡,风郡和威郡都是产粮大郡,长郡则盛产铁矿,安家只要修生养息几年,将会养出一支比之前伐魏时还要强大的军队!”
“更何况,他们还拿到了岑井两国全境土地,相当于又多了两三个郡!”
陈谓然无奈补充道:“就算是魏东,也不是魏国的产粮地,反倒是才被攻打过一遍,也是百废待兴的状态,至少要一年以后,才能勉强自给自足。”
“他现在空有二十万左右的大军,现在连怎么解决军粮都是个问题。”
军旗在空中猎猎作响,楚字大旗不停翻卷、舒开,就像是在它下面的那些人的心情一样。
安蛟连在这些人的口中已经成了叛徒,看他们骂的越来越难听,安平生才喝止了他们,冷冷说道:“天高任鸟飞,他现在看不清形势,也就由他去了,咱们现在没法和凉王动手。”
“现在就起兵,正和他的心意,毕竟,他才是所谓的......天潢贵胄。”
“派刺客吧,杀了他,一了百了。”
旁边的一个安家子弟建议道。
安平生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拒绝:“有合适的人么?”
“安启文前阵子抓到了不少魏国的奸细,有不少人都是江湖高手,现在没了身后魏国的辖制,他们只能靠卖武为生,现在倒也愿意投靠咱们。”
那个安家子弟口中的安启文,正是明郡郡守,但听他的语气,似乎安启文在他们口中的地位并不高。
“那圣上......皇帝的秘阁呢?我让你们去接触秘阁里的人,你们可有收获?”
安平生看了一眼这些子侄的脸色,瞬间就明白了,不由骂道:“你们这些饭桶,能不能出个有用的,皇帝领军的时候,你们不能接触秘阁还算说得过去,现在皇帝都快死了,你们还是......”
“秘阁是皇帝的死忠,我们不管是用金银官位,还是用那些人的家人威胁他们,都始终没有人愿意投靠我们,哪怕是假意投靠,都没有一个人。”
安家子弟脸色难看,其中一个低声说道:“说到这,我更觉得咱们应当小心一点,若是皇帝临死前让所有秘阁高手刺杀咱们安家的人,恐怕,只要我们还在这人世,就没有人能逃得过去!”
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像是已经看到旁边的阴影中伸出一柄匕首扎向自己。
“不,不会的!”
安平生嘴角微微扬起,他发现,在这件事情上,似乎只有自己能领悟到圣上的意思。
他长叹一声,一时间涌起无数感慨,却都被压在他的心底。
“皇帝,死后也还是需要我们安家替他做事。”
圣上,真是......好一个阳谋!
没有人能听懂这句话。
安家子弟们面面相觑,只以为是这位长辈又在发无谓的叹息。
“现在去做你们的事情吧。”
他冷冷说道:“记住,不准逃脱哪怕一个世家余孽,逃一个,你们就要捱十军棍,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捱住多少下!”
“现在杀得越多,以后流的血就越少,”安平生声音愈发低沉阴狠:“反之亦然,你们要是心软,甚至是故意放人,以后你们的家眷,亲人,都可能在某天,被人刺杀。”
“懂了没有!”
他吼道。
“是!”
数十骑纵马冲出营门,带着虎符大印奔向各处。
“轰!”
张家的大门被直接砸开,堵在门口的家仆们抵挡不住,顿时变成滚地葫芦。
“杀国贼!”
杀气腾腾的士卒们冲了进来,看到这里典雅华贵的陈设,许多人当场就红了眼,感觉心里有抑制不住的怒火。
凭什么?
若是一夜暴富的商贾,纵然让人羡慕嫉妒,可也不会让人恨成这样。
而农夫的儿子和世家子弟,一开始都是嗷嗷待哺的婴儿,但却在出生的时候,就被注定了未来!
灾荒时节,他们吃香喝辣,甚至还能假惺惺地出去“接济”灾民。
谁不知道,世家粮仓里装着的,都是农民的血肉!
而他们农民,却为了一顿饭而整日挣扎,甚至卖儿鬻女!
有人说,穷成这样,都是他们自己的错,为什么不穷则思变呢?
可当一个国家里面大部分人都在忍饥挨饿,甚至是只能处于温饱的状态时,错的就绝不是他们,而是这个社会!
但如今推翻世家,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了吗?
目前来讲,是可以的。
如果将生活分为最低等、低等、中等、上等、超等几个等级,在楚帝的治理下,楚国百姓现在的生活也能勉强达到低等和中等之间的程度,而在这之前,则是最低等!
而这时候,几乎大部分百姓都认为世家是罪人,觉得世家是在压榨自己。
楚国的世家若是被全部荡尽,百姓的生活水平确实能有所提高,同时,所有人的心里都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这个时候,世家成为了一个完美的替罪品和牺牲品。
但若是这时候又碰上了灾年,列国的商贾必然闻风而至,本地的粮商尽管有官府的帮助,但也会迅速落败。
那时候的粮价,缺少了世家的抑制和调和,至少,它们还会让大部分能够活下来。
没了它们,粮价那时候将会成为一个天文数字,而才登上统治阶级的安家,只要一个措施不力,连同它自己在内,楚国一直以来维系的上层建筑会瞬间土崩瓦解。
最终,则是忍无可忍的农民发动起义。
但只要没有正确的思想,农民起义,也只是一代代的皇朝轮回。
但没人能想到这么远。
一切的思想都是在血与火的抗争中得出,没有牺牲,就没有刻骨铭心的教训和真理。
士卒想到的只是马踏门阀,自己能得到土地,安家想的则是踏平世家和一切反抗力量,自己成为大楚的主人。
他们的需求撑起了一个脆弱的社会结构。
脆弱,但又坚不可摧。
就像人潜意识里化存在着阶级观念的时候,世家,就依然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
哪怕是今天。
可人是生而平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