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内,凉王和安家的使者不停骑着快马在双方间奔走来往,就连凉郡的高层文官们都被陈谓然紧急召到了明郡,开始商量对安家的要价。
楚帝的病情已经开始恶化,几乎是整天昏睡不醒,对面的楚军军中已然是安平生在做主,他和背后的安家,已经从上到下掌握了这支二十多万人的大军,在安家子弟的带领下,对凉军露出了明显不怀好意的姿态。
但安平生还克制着,他每天都在约束其他人,告诉他们现在还不是开战的时候。
陈谓然故意让人引起了几次摩擦,最后反而是安平生派人送来几封道歉信,上面措辞全是对陈谓然的吹捧,语气卑微,让陈谓然看了又好笑又没办法。
毕竟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传出楚帝发丧的消息,如果楚帝不死,而他却出兵,这就是造反!
即使他现在已经实际上占有楚国的半壁江山,但,除了手上的十几万大军,他还是一无所有,包括最重要的民心。
这玩意其实说不出重要不重要。
元末张士诚待人以诚,民心所向,与朱元璋对垒一年不到,平江城外突围时两败于常遇春之手,兵败弟死,最后杀身成仁,自尽于被押送往南京的路途中。
君可见,如此民心,也有用么?
得民心者得天下,不如说必胜者得民心。
何谓必胜?
信仰正确,为民得利,此二者皆有,则天下无敌。
纵然敌寇百万于我,而我与同道者死而不绝,生生不息,纵然是刀枪炮弹也不能灭绝我。
你说,假如我手下拥兵百万,文武贤良,那不也是不需要民心么?
君不见,运输大队长之事乎?
陈谓然手上没有那么多兵,甚至连最基本的粮食都很难筹措,但目前来看,大军还不能撤回凉郡,而且凉郡也没那个能力接收。
楚帝当初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给了块最破最烂的地,现在又缺人又缺粮。
偏偏长郡那里需要铁匠,挪不动多少人,而明郡这儿,春耕又已经开始了。
说到春耕,民间已经开始使用凉王“设计”的曲辕犁等农具,不敢自夸有多少好处,但从眼里看到的,是耕牛的利用率更高,同时,农民还能利用水泵更快的灌溉农田,没以前那么费工夫了。
陈谓然不是学理的,也就这点还记得的东西能派上用处。
都说技术带动生产力,可他自己也没多少技术,只能每天看着光秃秃的农田发愁,然后继续回营中商讨事务。
现在负责春耕的是年先生和他手下带出来的官吏。
陈谓然临走之前,特地吩咐要在凉郡培养平民出身的人才和官僚,岳韫出身世家,尚且不能免去给自家子弟找好处,唯独年先生是孑然一身,顶着其他官吏的讥讽,真的带出来一批平民出身的官吏。
同行过来的,还有裴玄。
这家伙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接触兵事了,自从兵权被陈谓然彻底收走后,就变成了王府养着的一个饭桶,每天也不在乎自己被软禁的事实,反正都是好酒好菜的伺候着他,比在军中还快活。
据说他以前也是楚帝麾下的将领,只是临行起,忽然生了场大病,楚帝也就没带上他,临时封他为那段边疆的主将,让他在那养病去了。
等到他病好了,楚军已经在魏地长驱直入,再想去楚帝帐下效力,却是再也不能了。
现在站在陈谓然面前的,只是一个身材发福的老人,只有他抬起头打量着那面上下飘动的楚字大旗时,才会稍稍露出些当年将军的气势,以及眼底一抹黯然。
陈谓然笑了笑,喊了一声裴老将军。
“将军可知近日之事?”
裴玄瞪大了一些眼睛:“某待在凉郡的日子久了,只听说圣上龙体不安,不知道具体如何了,我想圣上吉人自有天相,估计过不了多久......”
“根据孤在营中的细作讲,圣上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
他一开口,就让裴玄眼里露出绝望之色,他搓了搓手,明白凉王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欺骗他,但正因为如此,心里却是更难过了。
很难想象,楚帝当年到底是有多大魅力,才能让楚国最有本事的一群人如此狂热的追随他。
“如今在营中掌握大局的,不是皇帝亲近的那些将领,而是是大元帅安平生。”
裴玄闻言,立刻焦急道:“安平生这个老贼,看似忠诚,但在他心里最重要的还是他的家族,若是他掌权,恐怕......”
“不错,”陈谓然声音一沉:“如今他麾下已经有二十多万大军,表面上奉着楚帝的命令,实际上,安平生已经是这楚国半个主人了。”
他略微转过身,指着远方又说道:“将军可知,如今四处都是安家派遣的兵马,他们趁着时候,打着皇帝的旗号,四处剿杀其他世家的人,安家要的是大权独揽,就连京城......唉,也已经是血流成河,遭了他们的毒手。”
“王爷!”
裴玄忽然对着陈谓然跪了下来,声音流露出一丝怒意,脸上却是一片悲哀:“王爷也是陈家血脉,岂能坐视江山易主,这,这毕竟是您叔叔用十年安定下来的......”
“将军不必如此。”
陈谓然心里暗道裴玄已经上钩了。
裴玄重要吗?
太重要了。
他持有边境主将的虎符印信,只要安家还承认楚帝一天,就也必须承认这枚印信。
而凭着这枚虎符印信,裴玄几乎有权力无条件调动一切边军。
而之前,世家联军为了防御可能从魏东挥师反攻的楚帝,而在边疆上设立了大量的烽堡和人手,虽然后来又被撤回了一批,但粗略估计现有的,也得有好几万人。
这一批大军,若是能收到手里......
大约清晨时分,军营里就已经飘起了袅袅炊烟,三座大营里搭起数百口大锅,士卒们在睡梦中就被饭香摇醒,但现在还不是吃饭的时候,一个个在校官的监督下洗漱完后,还要再跑两圈步。
就算是平远将军安蛟连,今天也一脸郁闷地跑在队列前面。
所有人在规定时间睡觉,规定时间起床,睡觉熄灯,早起跑步,据说这全都是凉王的主意。
大家伙没多少人愿意跑步,却对之后的那一顿早饭很是期待。
今早是菜粥,每人除了一碗粥,还能再领个粗面馒头,里面夹着点荤腥,充其量也就是两个指头并拢那么大一块肉。
伙食很普通,但士卒们都吃的津津有味,因为对他们来说,每天能吃上这样一顿饱饭,已经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日子了。
陈谓然还专门挑选出八万人,作为不事生产的“职业军人”,这是岳韫和沈修典计算以后得出的最大数字。
再多一些,凭着陈谓然手上有的土地,就完全负担不起了。
楚国一直以来采取的都是“半兵半农”制度,战时为兵,平时为农,好处是不会因为征收大量兵卒而影响农耕,而平时防守地方和边疆,也不至于完全没人。
不过楚国现在也仅仅才经过五代皇帝,正是“武德充沛”的时候,民风尚武,不用担心士卒的质量太差。
但再往后几代,这种制度就很容易走形变样,唯一的后果是军营里将会看不到几个人影,而官吏们则是大口喝着兵血,成为掏空国家财政的主力之一。
对于现在的凉郡来说,战事说远,其实也不远。
只要等安家修生养息过后,肯定要找机会对陈谓然动手。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楚国现在都被安家看成是自己的老婆一样了,陈谓然就像是隔壁老王一样让安家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军营里每天都是杀声震天,大量的士卒每天都在加码训练,负责练兵的是安蛟连和裴玄。
陈谓然麾下的名将不能说少,那是压根一个都没有,宋长志倒是想学带兵,但目前来看,依然是处于跟在他们两人身后学习的境地,而除了宋长志以外,陈谓然也没多少有本事又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他正站在烽火台上远眺四周的时候,意外看见一名骑兵从西边疾驰过来,一路冲进了军营中。
不多时,宋长志站在下面大声喊道:
“王爷,魏东急报!”
新魏皇帝起初和楚帝达成了不知内容的协议,楚帝把他扶持上位,这一手就让魏国彻底分裂。
但在之后,对魏东如何安置却成了问题。
有人建议楚帝直接废了新魏皇帝,将这里设置成楚国的郡,在这里驻扎大军,同时设置郡守和都尉,这样一来,不出数年,这里就能成为楚国的土地。
这个提议听上去没有任何问题,却被楚帝一口否决了。
新魏皇帝仍然保留了名义上的统治,从魏东到原魏国京城的大片土地,仍然用的是魏国的国号,但实则对楚国称臣俯首,楚帝挥师反攻的时候,也得到了大量来自魏东的援助。
而等楚帝再次回到楚国的时候,新魏皇帝却不安分起来了。
当初楚帝为了钳制新魏皇帝,同时也是为了防止经过战乱变得虚弱不堪的魏东再次落入魏帝或者是北安国的手里,在那里驻扎了一支数万人的精锐大军。
那支楚军的两名主将,一个叫赵丰年,一个叫南青。
而他们在楚帝麾下十二名将的排名,则分别是第一和第二,也就是说,他们是楚国最能打仗的两个人。
除非是新魏皇帝自个引狼入室。
赵丰年驻扎在原来的魏京,而南青则镇守新魏皇帝所在的“京城”,两人实际上互为犄角,看似分了兵,各自麾下只有两三万兵马,但他们还能调动魏东的所有驻军,更不用担心会有扰民等后果,相当于能随心所欲的打仗,凭着他们各自的本事,一旦战起,就算有千军万马入寇,也难以在魏东长驱直入。
但随着南青一觉醒来后,却发现屋外俨然是一片烽火连城。
京城中杀声四起,与此同时,一波又一波江湖杀手开始冲击南青的将军府,要不是他麾下亲兵们拼死护着他冲往军中,很可能南大将军已经被杀手刺杀了。
杀手们的进攻毫无章法,但比起军中的普通士卒,他们身上却都有着真气内力,灌注进自己的兵器里,动辄随意挥动,就能直接劈开士卒的木制盾牌。
“敌人是怎么冲进来的!”
南青一边披挂着盔甲,一边怒吼道:“前线有赵丰年顶着,城内有老子的兵马守着,敌人是怎么进来的!”
到处都是在交战的小股兵马,而南青好不容易聚集起一拨兵马,正想着去皇宫里把新魏皇帝接出来,却忽然如梦初醒般的想到。
有权力把人放进来的,除了赵丰年和他南青,剩下的,不就是那个魏帝么?!
可他手下的文武百官都是老子指派上去的人,应该不可能背叛啊......
而且,看城中乱军的规模,至少也要有上万人,而那些杀手,也得有数百人之多,到底是谁能有这样的手笔!
“他是怎么把人放进来的......”
南青又呢喃了一遍这句话。
“据说,得到天下江山图的人,就能得到天下。”
新魏皇帝轻轻地笑了起来,很是轻蔑的看着眼前的使者。
“这么说,朕的那个弟弟,现在不是在魏西整肃兵马时刻准备卷土重来,而是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那一张破地图上?”
“请您慎言。”
使者冷冷回答道:“今日若非臣的帮助,陛下您,岂能如此容易脱困。”
新魏皇帝哈哈大笑起来,他指了指脚下,道:“此处乃是魏国疆土,朕乃是魏国皇帝,想去哪里,都是由朕,谈何脱困一说。”
使者为之气结,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忍气吞声道:“不管怎么说,陛下已然是龙归大海,还请现在遵守诺言。”
“放心,这里,终归是我大魏的土地。”
新魏皇帝看着脚下,脸上的表情却没他的声音那样愉悦。
魏国世家和地方藩镇组织起的十万人左右的大军已经在城外列阵,只等着城里的那支楚军出来,亦或是防守,然后他们就可以开始攻城。
“听说,这里的楚将,是那位楚帝麾下排名第一的名将南青,封龙城将军,绰号铁将军,攻守如铁山。”
新魏皇帝坐上战马,他看了一眼那些跃跃欲试的军中将领,猛然喝道:“当先登城者,赏千金,活捉那位楚将的人,万金赏,封侯!”
“朕倒要看看,楚人现在还有什么可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