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略带凉意的早晨,尽管已经快是初夏,但岳韫还是会时不时觉得身上发冷,他在家里吃过早饭后,才坐上马车,一路慢悠悠地前往参谋府。
虽然他依旧担任长吏的官职,但他已经清楚了凉王的意思,心寒之余,也只能把职权一点点慢慢分给其他人。
现在他每天去参谋府,也不过是处理一般公文,喝完几杯茶,就再慢悠悠地走出参谋府,去周围找个清净地方,嗯,继续喝茶,最多听听唱戏说书。
反正家里现在吵得很,一旦回去,那些人就又要不停的让自己去救那些孙侄,反正在他们眼里,自己身为凉王最得力的臂助,有什么不能做呢?
就是因为他们的这种想法,那些孙侄辈的孩子恐怕是死定了,而且在这之后,凉王也会对他的岳家继续下手,但也会看在他岳韫的面子上让岳家不至于死绝。
想到这里,岳韫也懒得去管太多了。
只是人老以后,心气尽皆衰朽,唯一一次振奋起来,就是在凉王身上看到了潜龙在渊一样的气象,心想着要跟着凉王,干出一番千古留名的事业。
只可惜,自己的这份抱负,却被家里的这些蠢货连累了。
“啪”的一声轻响,小吏放下茶壶,替岳韫倒上一杯热茶后,就施了一礼,恭敬地退了出去。
岳韫照例先喝了两口,才看向桌上堆积的公文,但今日,桌上却是除了昨天残余的几份,除此之外再没有新的公文送过来。
“是那个平先生吩咐的么?”
岳韫微微蹙起眉头,随意又舒展开。
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宽慰着自己,但眼里终究还是流露出一丝失望之色。
吱呀一声,木门又被人推开,小吏站在门口,低头恭敬道:“长吏大人,王爷请您去王府一趟。”
“王爷?他回来了?”
岳韫猛地站起来,快走几步,忽的又停下,脸上的皱纹愈发踌躇,他思考了一会,才缓缓抬起头:“带路吧。”
一封封公文被整理好送到桌旁,几个官吏在下面正襟危坐,面面相觑的同时也在观察着上面那人的脸色,但凡那人不开口,他们就没有敢说话的。
“长吏大人来了。”
听到通报后,陈谓然才抬起头,对着门口方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岳先生来了,快请坐吧。”
“谢王爷!”
岳韫看着凉王温和的笑脸,心里却回忆起不久前平先生和王振的两张笑脸,接着,又想起自己去大牢里看望那些被抓官员的时候。
那些人确实都是罪状清晰,每个人都能找到相应的条目和文书,上面记载着他们的一切事情。
看得出来,那位被任命为法吏的平先生确实是“尽心尽力”地给他们每个人都找到了合适的罪名。
贪污受贿、任用私人、挪用府库、甚至是强抢民女,这些罪名在岳韫本人看来,也不过是寻常。
往年莫郡守在的时候,或者说在全天下,这样的事情都是屡见不鲜的。
凉王剥夺了世家的大部分权力,将它们全都交给了官吏,而对于官吏的反制措施却又是极少,很难对其形成有效的制约,使得官吏反而和那些苟延残喘的世家又勾搭到一起。
陈谓然仔细询问着一些关键问题,包括如今各处的钱粮储量,以及目前的正规军数量,而岳韫则是信手拈来,并未有太多迟疑。
目前凉郡本地驻军约有十二万人,明郡守军大约有六万人,长郡六城加起来也就是三四万人的规模,还都被打散了分配到各座城池中。
以上都是不包含辅兵在内的,也就是说,在陈谓然裁军的命令下达后,如今他必须保持的军队规模依然超过了二十万人。
同时在今年春天的时候,安蛟连出征苗地,彻底占领苗地,暂时又往凉郡输送了些物资,可那跟如今的凉郡人口比起来,依旧是杯水车薪。
陈谓然并不是什么天才,也不懂治理百姓的政策,他能做的就是尽量收拢有用的人才,然后让他们替自己去做。
目前看来,成效不大。
缺粮的问题一日不解决,那些官吏哪怕有再多的主意,也根本没办法施行出来。
凉郡只是弹丸之地,但陈谓然在读过参谋府送上来的人口“报告”后,却发现这里已经汇聚了将近七十万流民和百姓,由于粮食的缺口越来越大,那些流民也越来越难以管理。
陈谓然曾在无聊中作过一次推演,他发现若是安家选择对那些流民下手,只需要派人在流民中扶植起一个首领一样的人物,让他去四处散布谣言,那么仅凭这些流民,就能轻易攻破他的凉郡。
凉郡西面就要直面魏东的兵锋,北面是混作一团的安家,或许他可以派遣说客,说服明郡剩余地方、甚至是楚国北部的范郡直接倒向自己。
而在东面,现在又增添了一个新的敌人。
幼帝。
他现在代表的是朝廷正统势力,不过如今被安家逼出来京城,不知道还有多少“正义之士”愿意遵从他的号令。
陈谓然和岳韫讨论了一下是否要迎还皇帝。
他看到后者笑了起来,便也笑了起来,两人相对而笑,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岳韫显然不反对凉王称帝,但他也觉得,现在称帝会不会太早了。
“魏地派来了两拨使者。”岳韫站起来,当着陈谓然的面在他桌上翻出一份公文,一边递给陈谓然,一边坦然道:“臣只是与其委以虚蛇,暂时敷衍着他们,臣还是希望您能亲自和他们谈谈,然后再决定接下来的事情。”
“两拨使者?”陈谓然疑惑道。
“额,应该算是两派吧。”
岳韫笑道:“魏西和魏东。”
“我明白了。”陈谓然抚摸着下巴问道:“你的意见呢?”
岳韫闻言,只是犹豫片刻便说道:“交远伐近。”
“远交近攻?”陈谓然心领神会的点点头:“攻打魏东倒也说的过去,毕竟就在春天的时候他们还联结苗人一起来进攻凉郡。”
“魏东虽然近在咫尺,但并不是您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您现在的重中之重,是治民。”
岳韫语重心长的说道:“民乃国本,如今凉郡流民太多,臣建议您裁定各地人口,将多出来的人,全部征发到苗地,在那里设立新郡,大力开垦拓荒,增加粮食产地。”
“可是那样的话,一来前期投入太大,二来是我现在已经没有多的粮食了。”陈谓然无奈道,他拿来一张地图,伸手指着上面:“若是攻下魏东,可以暂解我燃眉之急,对了,你觉得,我们跟北安国交好的可能性有多大?”
“北安?”
岳韫叹息道:“想和北安交好,收益太少,而危险太大,您看,如今东魏西魏都在明里暗里攻打北安,接下来就是他们双方内斗,您不妨在这两家内斗的时候......”
“不,你没懂我的意思。”
陈谓然摆摆手,对岳韫的不以为然有些烦躁起来,他迫不及待的说出自己已经思考了一路的计划:
“你看,我们虽然有大军在手,但我认为现在最大的目标应该是收复楚国全境,接着再去谋略他国,至于魏地,我们支持北安的唯一目的就是让魏地保持三家分裂的状态,让他们永远无法凝成一股力量来对付我。”
“让他们分裂么?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岳韫看了一眼踌躇满志的凉王,忽然意识到,这位王爷与去年才来凉郡的时候已经大不相同了,如今的凉王,已经是雄才大略的王者,已经不需要他这样的老人来继续替他出谋划策了。
这样的想法一出来,他随即心乱如麻,最后想起那些被抓的孙侄辈,终究是又舍不得,因此凉王对他又说了些什么,竟是半句都没听进去。
“岳先生,接下来,就请你......”
“王爷,臣有个不情之请。”
两人同时开口,陈谓然的眼神深邃起来,他点点头:“您先说。”
“臣已经老了,待得王爷这次见完了魏地使者,就请王爷......”
“准许臣致仕吧。”
岳韫拜在地上,将头深深埋下,等待陈谓然的回答。
“一定要这样吗?”
陈谓然的声音传来,岳韫听了心里亦是一片茫然。
真的要致仕么?
......
“钱姑娘,王爷请您今晚去王府赴宴,莫要忘记了。”
十几名官吏不敢抬头,先是在客舍门口放下一堆东西,接着又把几个大盒子交给丫鬟,仔细叮嘱着。
过了一会,丫鬟才诚惶诚恐地跑进来,喊道:“钱姑娘,王爷有请帖给你!”
凉王回了凉郡,这个消息没多少人知道,因为陈谓然本就一直封锁消息,装作他一直就在凉郡。
可是钱竹这个突然出现在王爷身旁的女子,凉郡的权贵们打量着她,除了猜测这个女子可能出身名门外,就连她住在哪都不知道。
钱竹有些生疏地应付着源源不断凑到她身旁想要打探消息的人,那些老人害怕家里的子侄不知好歹,万一触怒了这位姑娘,接着很可能就会进一步触怒凉王。
在如今的形式里,与凉王作对可是个并不明智的选择。
诚然,凉王似乎也没展现出多大的手腕和城府,但每天大量巡逻城池的士卒可都是实打实的,提醒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忍耐住野心。
“去花园谈谈?”
身后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钱竹回头,顿时怒道:“你还好意思见我?”
有戏!
周围的宾客顿时竖起耳朵,感兴趣的偷听着,只恨耳朵不够长,或者是站的太远,听不到更多东西。
“我都答应过你了,肯定会办到的。”
陈谓然想着白天跟岳韫谈的那些事情,他看得出来,岳韫一开始还有些犹豫,但似乎越来坚决,仿佛在和陈谓然的拉扯中下定了决心一样。
不过对于这个结果陈谓然也早有预料,他在京城那儿准备对凉郡的世家们动手时,就已经做出了大量的推演和预计。
在他的安排以及岳韫的配合下,晁拓、黄知宦等人已经先一步接收了不少政务,更多的官吏直接被下了职位,接受一个叫什么“稽查部”的新衙门的调查,据说从今往后,每一个官员卸任前都要接受稽查部的调查。
目前最严重的的罪名就是以权谋私,按照凉王的规定,说是一旦查到,视具体情况裁定罪名。
不过让凉王麾下所有官吏稍稍欣慰的是,凉王把俸禄提高到原来的两倍,即使是衙门里普通的小吏,现在也能一人养活全家了。
“没想到你凉郡这么冷。”
静谧的花园中,春末夏初的花在肆意绽放,趁着不多的时间来挥霍自己最好的青春,暗香忽的涌动起来,环绕着两个人的身子在缓缓浮动。
钱竹先打破了沉默,她看着月下的花园,旁边的灯笼散发着幽暗的灯光,配合今晚的月色,有种说不出来的朦胧感。
而眼前的陈谓然也就在这样的氛围中,穿着一身王服,既熟悉又陌生。
不能再等了。
钱竹暗想。
今天她的那些伙计全都被放了回来,同时也带回来另一个消息。
东魏和西魏的使者都来了,请求面见凉王。
可想而知,这三方一旦达成共识,危险的就是她北安国了。
毕竟现在的钱家,也算是上了北安的贼船,无论胜败,都是和北安国紧紧绑在一块了。
而钱锵本来就是从魏国做藩镇起的家,东魏和西魏都巴不得他早死早升天,最好是赶紧死翘翘,接下来的钱家树倒猢狲散,北山牙军不攻自破。
当然,这样的情况一般只存在于梦中。
钱竹已经意识到自己家里的情况不妙,所以想着能不能临时抱佛脚,说服凉王来做个大冤种,先替她家顶顶东魏西魏的压力。
但她不知道的是,陈谓然的意图也正是扶持北安国,继续魏地的分裂局面。
陈谓然又试探几句,很快就调出了钱竹的真实意图,这姑娘虽然聪明,但显然不懂话术,三句两句就被陈谓然套出了真实目的。
后者在心里暗笑几声,随即有些“忧愁”的说道:“我白天已经跟东魏的使者见过面了。”
“怎么?”
钱竹赶紧抬起头,迫不及待问道:“你想怎么样?”
“东魏答应我,要提供足以支持三十万百姓的粮食、还有大量的兵器、盔甲,当然还有很多不能跟你说的东西。”
陈谓然一脸沉痛:“他们给的实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