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厉回到滇城卫所, 得知包崇亮带纪心言去了雪山。
他心下略松。
这丫头一早就想去雪山,如今倒遂了愿,看来他不在她心情还挺好的。
属下说完, 倾身上前, 低声道:“大人, 左司传来密信, 安王来了剑州。”
“安王?”韩厉动作顿住,“皇上同意了?”
“是汪帆批的。”
韩厉坐到桌边,冷笑一声:“果然憋不住了。他来剑州想干嘛。”
如今安王只剩下四万兵力, 想造反也不够使的。
但不管安王想干什么,自己手里都有了分量不轻的筹码。
那属下又道:“前几日沈大人两夜未归, 似乎是回了王府。”
韩厉问:“他一个人回去的?”
“是。而且是突然消失。”
玉楼是个假世子, 他最怕的应该就是回王府, 是以来了剑州半月有余都不曾提过, 这次突然回去, 还呆了两天, 其中必有蹊跷。
韩厉只能想到一个解释。
玉楼对纪心言的频繁示好, 让安王坐不住了。
所以,现在的沈少归是不是已经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可笑, 整件事里最核心的主角偏偏久居宫中, 什么都不知道。
“他从王府回来,有什么异样?”韩厉问。
那司使摇摇头:“属下未发现有什么异样。世子还有心情参加雪山祭祀。”
韩厉微僵,问:“不是包崇亮带纪姑娘去的雪山吗?”
那属下一愣,不明白这事和纪姑娘有什么关系, 但还是认真回道:“是包千户带纪姑娘去的。但有昨日下山的百姓,说祭祀舞时安王世子出现了,还亲自施粥。世子此番行为, 颇能拉拢民心。”
韩厉皱眉。
包崇亮带纪心言去雪山、世子亲临祭祀现场,这两件事分开看都很正常,但偏偏同时在这个时候发生……
他犹豫片刻,平静地吩咐道:“把雪山上安王府别院的方位全都找出来,我现在要用。”
纪心言觉得他们至少爬了大半天才来到院门口。
光是那冰梯的长度就比得上爬个泰山了。
上来时,天都擦黑了。
冰梯的尽头是个宽广平坦的石台。
石台上的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堆成雪人立在两侧,以石子、蔬菜等物分别做了不同样的打扮。
石台旁停着数顶小轿,包崇亮问了一句,得知太守夫人早就到了。
院子依山高低错落修建,在随从带领下,纪心言住进最高处一个单独的小院里。
房间内烤着火盆,暖暖的。床上整齐地叠着一件夹棉的厚袄。
山下是夏天,山上却像冬天,白日还好,据说入夜特别冷。
雪山上的夜空格外美,星星密集向着一处洒下,仿若银河。
相比杜鹃坪的喧闹,这里清静许多。
纪心言把厚袄穿上,站在院中望着天空。
院子的位置是精心挑选过的,从此处看到的雪山比照片上还美。
不远处传来丫鬟们的轻声笑闹,应是太守夫人住在那里。
纪心言听着女孩子们的笑声,忍不住弯唇,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和朋友这样嬉闹了。
回想这一路,她连交朋友的时间都没有,认识的几个人全是匆匆过客。
入夜渐凉,嬉笑声逐渐消失,她贪恋美景不愿回屋,仍静静地立在院中。
沈少归站在小院门口,看着雪地上的人。
那是比雪山还要美的风景。
这样的人,怎么舍得让她消失。
他完全可以把她藏起来,不让父亲知道。
他有这个条件,也有足够的能力。
即使父亲知道了,他也不怕,安王府这些年的风雨有多少是靠他在宫中化解的。
如今他父子二人得以回剑州,又有多少是他的功劳。
更何况,自己和当今圣上情谊非比寻常,好比先皇与陆骁。
如果他愿意,求皇上赐婚都未尝不可。
沈少归眼神坚定。
他的确离不开安王府,但安王府又何尝离得开他。
只要他足够强,就可以保护心爱的女孩。
沈少归越想越觉得心安。
安王的突然袭击打
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如今静下来细想,自己在宫中经营十年,早就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小戏子。
他像是重新找回了斗志,唇角弯起,轻声唤道:“心言妹妹。”
纪心言转头,讶色在眸中一闪而过,还带着丝丝不明显的戒备。
沈少归心一沉。
所有的设想都有一个前题,她必须全心全意地接受他,接受他的安排。
纪心言朝他行礼:“世子。”
沈少归走进院中,笑道:“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纪心言笑了下,说:“世子想怎么叫都可以。”
沈少归站到她旁边,一同往天边看。
“真美。”他叹道。
纪心言扭脸看他,说:“世子不会也没来过吧。”
“完全没有印象了,像第一次来一样。”
“世子生在剑州,又是安王府唯一的公子,芜河也没游过,雪山也不记得。”
沈少归自嘲一笑:“我不是王妃亲生的孩子,她不喜欢我。王爷在我两岁时就去京城了,我和他一共没相处过几天。我到京城后,一直生活在皇宫里。”
“皇宫有意思吗?”纪心言问。
“还不错,比这世间大多数人的生活要好些。”沈少归如实道。
纪心言微讶。
她见多了小说里影视剧里把皇宫说的仿佛人间炼狱一样,似乎除了孤独寂寞和勾心斗角就没有别的。
“我总听人说宫中规矩很多。”
沈少归道:“确实如此,但这市间哪里没有规矩,至少在皇宫里不用自己愁吃穿用度。”
“你就住在宫里吗?没有自己的房子?”
“我应该住在王府,但一直离不开京城。在京城,炎武司有自己的衙门,不过皇上喜欢让我住宫中。”
纪心言问:“韩大人住在炎武司?”
沈少归微滞,很快恢复平常,道:“是的。左司的人不是孤儿就是被家人卖入炎武营,和自小入宫的人差不多。”
纪心言点点头。
“心言……”沈少归犹豫了下,到底把妹妹两字咽了回去,“你
想去京城看看吗?”
纪心言答的干脆:“不想。”
沈少归又问:“那你想在哪里生活?”
纪心言快绷不住了。
“将来的事我说不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一直碰软钉子,沈少归也不气馁,仍是温言软语,但说出来的话越发直白。
“是我拜托包千户送你来别院,因为我有话要跟你说。”
纪心言暗自叹气,想打断他:“世子,有话回去……”
沈少归不等她说完,径直道:“我喜欢你,很久了。”
纪心言转过身,不再看他。
沈少归绕过一步,站到她面前,紧盯着她说:“你不想去京城没关系,我在京郊给你买一个院子。只要我在一天,一定保你平安快乐。”
纪心言心下暗惊,忍不住观察他的表情。
今天的世子似乎特别急躁,仅仅是表白的话,需要这么用力的说出来吗?
她不由的想起前世一些求而不得转而变态的新闻,决定采取迂回战术,先把人稳住再说。
她清清嗓子,略带羞涩地说:“太突然了,得让我考虑考虑,总不能现下就答复你吧。”
沈少归沉默地看着她,心知她只是在找借口敷衍自己。
这让他心很痛。
他单手摸入袖兜,取出一件东西,递过去。
他的手指和衣袖遮住了东西的全貌,纪心言需要低头细看才认出是自己丢的那半块八卦牌。
她惊讶地说:“怎么在你这?”
边说边伸手去拿。
她的手指捏上牌子边缘,将牌子从他手里抽出。
沈少归松开手,牌子渐渐露出全貌。
它不再是半块,而是一个完整的圆。
衔接处被人用胶黏了起来,虽然边缘早已经磨得光滑,使那接缝看上去不太牢固,但仍能确认这是一对互相契合的牌子。
纪心言盯着这块拼凑完整的不值钱的圆牌,半晌才抬起头。
“你是玉楼?”
沈少归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就这样看着她。
纪心言想起韩厉说过的话,下意识道:“不可能,
世子上京的路线和时间跟玉楼没有重合。”
“你真的什么都忘了。”沈少归叹道,“那天晚上,我给你牌子的那天晚上,我跟你说,一年之后我肯定回来找你,让你安心在戏班等我。”
纪心言又一次感觉到心底涌上毫无头绪的哀伤。
她单手抚上心口,皱眉道:“世子是去京城的,他为什么要去丹阳。”
“他的生母是丹阳人,想绕道回老家一趟,但被王妃派出的人截杀。那天我去洞里抓蛇,正遇上躲在里面的世子和他的乳娘。”
纪心言睁大眼,又惊又惧:“你杀了他?然后冒充世子?”
沈少归身体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是我杀了他?他自己身子弱,路上一直生病,我花了所有的钱帮他治。入城要身份,我怎么说都没人信,差点被打死,我能怎么办?!”
他气愤道:“明明这一切都是天意!天意让我遇见他,天意让他死在城外,天意让当时的太子喜欢听戏,而偏偏我从小学戏。这个世子是我的,我做的比他好得多!你们以为他那种性格进了宫能活下来?你知道宫里有多少人想我死,又有多少人冷眼等着看我笑话。”
纪心言被他吓到,往后退了两步。
她的退缩更加刺激沈少归。
“别人就算了,连你也这么想?”他语带悲意,“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一个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人?”
他往前两步,纪心言又往后两步。
她努力挤出一个笑:“世子,你冷静一下,你说的太多了。我不些事。”
沈少归平复情绪,听到隔壁院子里传出不甚清晰的朗笑声,顿时有些后悔刚刚说话太冲。
“对不起,我不是冲你。”
“没关系。”纪心言很快回道。
沈少归看着她,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个口子。
他不能对安王说,不能对安王妃说,他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也没有真正的朋友。
但他还可以对心言妹妹说,因为她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往前一步,想握住
她的手。
纪心言不动声色背过手。
“心言,跟我走吧。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给你买院子,买婢女,买仆卫。我会派很多高手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告诉我,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都可以给你。”
他急切地再次往前一步。
这次纪心言没有后退,而是抬头看向他,平静地说:“我想过自己说了算的生活,想去哪就去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喜欢谁就喜欢谁,不受人控制,不被人强迫。”
沈少归有片刻愣怔,慢慢地眼神黯淡下去。
他低声道:“或许你现在没那么喜欢我,没关系,我会让你慢慢喜欢我的。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否则你不会把这个牌子留了十年。”
纪心言恍然大悟,忙把牌子往他手里放。
“我留着它,就是因为不知道它有什么用,现在知道了,那它就没用了。我还给你。”
沈少归没接。
牌子掉到地上,一时有些尴尬。
纪心言眨眨眼,勉强笑道:“掉的好,掉的好,过去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要往前看。”
沈少归看着雪地上那突兀的黑色牌子。
他的笑意没有了,面色逐渐平静。
他轻声地确认似的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愿意跟我走?”
纪心言努力笑,尽量温婉地说:“世子,咱俩云泥之别,天下好女孩那么多……你是好人,有大好前途,我配不上你。”
沈少归勾勾唇,自嘲一笑:“你说的对。”
纪心言看看夜空,双臂环胸,下了逐客令。
“世子,如果没有其它事,我回房间了,有点冷。”
沈少归点头道:“雪夜湿寒,别院为太守夫人小姐煮了暖胃茶,等下我让人送些过来。”
纪心言说了句好,就在他的注视下快步回到房间。
房间里漆黑一片,她靠上门板,一手轻拍胸口,长长地出了口气。
“吓死我了,我得赶紧离开剑州。失策失策,恋爱脑的人也太可怕了。”
桌边有人轻笑一声,淡道:“是有点可怕。”
纪心言猛地转头。
屋里没有光,她看不清来人样貌,但这个声音这个语调她再熟悉不过。
这太出人意料了,意外到让她完全忘了两人最后一次对话时的不愉快。
她快步来到桌边,两手往桌上一撑,唇角不自觉弯起。
“韩厉?”她问,“你怎么来了?”
语气中有掩不住的欢喜,好像孤军奋战的人突然遇上援军,一下子就觉得安全了。
韩厉身体微顿,啧了一声,悠悠道:“现在连大人都不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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