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前的汉白玉台阶宽阔而壮丽, 每隔几阶便立着一个金吾卫。
越王缓步拾级而上,行至殿门外时,恰好碰上了徐晏从含元殿步出。
无边金光沐浴在他身上,将其面容照得模糊了片刻, 绛纱公服也在这层光下熠熠生辉。待其跨过殿门而出, 越王才瞧清楚了那张清朗隽逸的面庞, 他叉手行过礼后咧着嘴一笑:“你同阿耶议完事了?”
徐晏没料到他还立在门口,掀起眼皮朝他瞥了一眼,随后缓缓点头:“是。”顿了一瞬, 他淡声问,“大兄可是来找阿耶的?”
“是啊。”越王冲着他一笑,随后绕过他, 往含元殿内行去。
徐晏偏头扫过一眼, 暗自哂笑了声, 却没多说什么, 径自往前走着。革靴踩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 发出飒踏轻响。
刚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杂乱而迅疾的脚步声, 越王转瞬就追上了他,抱怨道:“阿耶已经去紫宸殿会见政事堂的人了, 你也不提醒我一声。”
徐晏下台阶的速度不疾不徐, 却没搭理越王, 半晌后方道:“大兄不自己去问问, 亲耳听宫人说一句, 又如何会信孤的话?”
俩人已经快走完含元殿前的那道汉白玉台阶, 越王的步子却猛地顿住, 脸上突然间染上了一层深红色。他有心想要反驳, 但却知道徐晏说的并没有错。
若是徐晏说皇帝已经去了紫宸殿,他定会以为是徐晏诓骗他,故意不想让他去见皇帝,自己还是得上前去问一遭。
“三郎,你这说的哪里的话?”越王又往前跟了几步,无奈道,“你多虑了。”
徐晏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凝声问道:“大兄是想问监管运往涿郡粮草的事?”
越王眼眸中染上了一点光亮:“是。”他肃着张脸望向徐晏,溢满了忐忑之意。任谁也瞧得出来,他对这桩事十分看重。
然徐晏却是对着他一笑,周身常年萦绕的凛冽之气消散不少,一字一顿地说:“那还真是不巧,这件差事,父亲刚交给了二兄。”
越王一愣,脸上原本带着的那点子笑容瞬间荡然无存,整张脸都沉了下来,似有无限的怒火要喷薄而出。
天上忽而阴云密布,春雷声阵阵,一道道雷声敲击在众人心上。
徐晏丢下呆立在原地的越王,步伐不停的回了东宫,拿过堆放在案几上的公文看过一眼后,脑海里闪过了皇帝刚才说的话。
今日朝会,众臣皆进言大军到沙州后,应当守住关隘以防范敌军,不可轻易进攻,以待敌军疲惫粮草短缺之时。皇帝朝会上只沉着脸听众人说话,散朝后却对他说,若是只守不攻,何时才能尽诛胡虏?
窗外的雨落了下来,朦胧雨景中,院里植着的数株梧桐树也变得模糊了起来。屋檐上水珠汇聚,随后啪嗒啪嗒的往下落。
侍从推门进来,轻声道:“殿下,朱司议郎到了,正在殿外候着呢。”
徐晏被这声音给激了一下,回过神来后抬起眸子望过去,淡声道:“让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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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已经带了些燥热,池边的回廊上已经垂下了纱帐,将原本炽热的日光给挡住了稍许。杜夫人刚将荀家众人送出府中,沿着回廊慢腾腾走着。
她瞥了眼池中嬉戏的白头鸳鸯,微叹了口气:“四娘的婚事倒是差不多了,可三娘却一直没什么着落。前段日子向咱们暗地里打听过的几家,老头子都不怎么看得上。”
“母亲不必着急。”李韶接过话头,慢条斯理地说,“郎君随军出征前曾跟我提起过,似乎对军中一个年轻人很是满意。”
杜夫人步子微顿,她瞥了眼湖面后,忽而皱着眉头说:“旁的都好说,我只怕太子那边,对颜颜反倒还难以忘怀了。”
俩人霎时沉默了下来,片刻后又转而说起出去踏青的事,再并一些人情往来的事项。
顾令颜原本是在屋子里看书,听到杜夫人派了人过来,说是问她喜欢什么样的人,便放下了书垂眸凝思。
“三娘先好好想想,若是今日想不出来,就改日再说也行。”那来传话的人是杜夫人身边跟了数年的人,说话温声细语,又抚慰了她几句。
顾令颜低垂着头,手指漫不经心地揉搓着衣裙一角,随后抬起一双晶亮的眸子,轻声说:“待我好的吧。”声音不疾不徐,若和风拂面。
从前她去追寻她喜欢的,一厢情愿的待别人好,也一厢情愿的认为别人同样是喜欢她的。
等如今明悟过来,又觉得对方待她好,才是最要紧的。
那仆妇笑了笑,紧跟着问道:“只这一项么?三娘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
闻言,顾令颜果真又低下头仔细想了许久,方才抬起头说:“不纳妾的。”她唇角挂着一抹浅淡的笑容,梨涡若隐若现在脸颊一侧,杏眸微睐,长眉温柔如画卷。
任是谁看了她这副模样,也不忍心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正院里,杜夫人得了仆妇的回话,拿银匙拨弄了一下博山炉中的香灰,望着屋里悬挂的竹篾长帘出神:“那敢情好,我就照着这个给她找。”
晚间在正院用过饭、众人散去之后,顾令颜留在屋里给杜夫人念了一会《庄子》。声音宛若潺潺清泉,沁润至心脾间。
等见着杜夫人面露疲态以后,顾令颜才道:“祖母可是要休息?那我就先回去了。”
杜夫人点了点头,笑了一声:“去吧。”
“彤娘说,想约我过些天去宝兴寺玩。”顾令颜一张芙蓉面上映着笑,小声说了一句。
杜夫人道:“挺好,你顺带替你阿耶和三哥也祈祈福。”
顾家不少人是天师道弟子,并不笃信佛法。顾令颜愣了一瞬,明白祖母这是为了父亲他们,也顾不得许多了,无论是什么神佛,都想要拜上一拜。
往青梧院回去的路上,绿衣在身侧禀报道:“娘子,长风轩上个月的账簿在晚膳之前送来了。”
年初的时候,顾令颜和顾若兰一块在西市开了一间铺子,专卖一些画作和绘画的用具。当中所卖画作,一部分为临摹的前朝名家之作,也有一部分是长安城中擅丹青之人挂出去卖的。
顾令颜偶尔有空,也会随手画一两幅挂过去。
等洗漱完坐在窗边看账簿时,绿衣替她在旁边多点了几盏灯,絮絮叨叨地说:“晚上看东西,屋里一定要亮堂一些才好。院子里侍弄花草的小云说,她娘就是熬夜做针线活,眼睛不行了。”
“知道了。”顾令颜初初看这样的账簿,哪怕已经提前向李韶和顾若兰几人请教过,看起来也还是有些吃力。一点一点的看下来,速度极慢。
等翻过一小段后,她瞥了眼绿衣,取笑道:“你可是越来越像阿姆了,我阿姆都没你唠叨。”
绿衣回想了一下林傅母的威严模样,不禁抖了下身子,拍了拍衣袖后说:“没有吧,奴婢哪有那个样子,娘子就会乱说。”
顾令颜轻哼了一声,催促她去给自己拿几颗果脯和清茶过来,又继续低着头翻看账簿,算着哪些人的画最受人追捧。
“呀,奴婢险些忘了一件事。”绿衣拍了拍脑袋,有些懊恼的说,“下午娘子跟丘阿媪说话的时候,白家人来过一次,说是要办一个赏花宴,请娘子前往。”
已是春末时节,花都快掉完了,能有多少花可以赏?
顾令颜嗤笑了一声,一时间竟是摸不清白家打的什么主意。
白家从前也是高门望族,只不过近几十年愈发的走起了下坡路,若非如此,也不会这几年紧紧地围绕在越王身侧。但凡还像从前一样,便不可能将女婿视为救命稻草。
可别说现在,就算是从前白家兴旺的时候,跟顾家也一向没什么往来。
“且放着,到时候再说。”顾令颜拧着眉头,淡声回了一句。反正这筵席也不可能只邀请她一个,去与不去,都无甚干系。
绿衣应声退下,去给她准备果脯和茶水,时间还算早,她又要看账簿,恐怕还要有好一会才睡。这么想着,绿衣带着人准备的时候便更为精心。
待身旁的人下去了,顾令颜心里存着事,再低头看这账簿时却是怎么也看不进去半个字。
她抬起头按了按睛明穴,却是瞥见窗台上放着一个小锦盒。那锦盒小到了极致,不过巴掌大,看上去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顾令颜心下生疑,努力回想了番早上在窗边作画的时候,似乎都还没见过这个小盒子。
凝着窗台看了一会,顾令颜伸手将锦盒拿到了桌案上。
是个楠木盒子,盖子上雕刻着桃枝花纹,盒身上则是浅浅的祥云纹。
她怔了片刻后,将盖子打开,里面是一张折好的四四方方的帕子。顾令颜疑惑的将帕子取出展开,一簇红梅咋然跃现于眼帘之中。
莫名的一股熟悉感从其中传来,顾令颜的心跳也随之停顿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