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来得急, 不声不响的就开始下了起来。
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几乎是一瞬间便笼罩了整座长安城。细密的雨砸落在地上,烟雨朦胧间, 仿佛不是宏伟壮阔的长安, 而是温柔多情的江南。
雨水遮挡了眼前的视线,徐晏没有管身侧越王阴阳怪气的声音,现在不是收拾人的时候,横竖等出了长安,还不是任他如何。便只淡声道:“大兄若是不想去,可自行留下,不必拿孤做幌子。”
越王被他一激, 怒道:“分明是你故意放慢马速, 胡乱说什么?”
怒气冲冲之下地声音有些高, 惊扰到了前面的皇帝。徐遂回过头瞪了他一眼, 越王急忙闭上了嘴, 不敢再说话。
徐晏微微抻着脖子张望四周,水珠覆住了睫毛,遮挡了部分的视线。周围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送行的人, 偏就没有他想看到的那个人。
可他也曾拥有过的。
他蓦地想起几年前,也是在初夏的时候前往河西, 那时他的行程算是半保密状态的,知道他要去河西的人不多,更不可能像今日这样有皇帝和众臣送行。
去的前一日, 顾令颜去东宫找他,兴致勃勃地说要给他弹一曲阳关三叠。他嫌顾令颜烦, 找了个借口推脱走了, 溜去了书房。
在书房里待了一会出来时, 却看到顾令颜还在丽正殿里,右手漫不经心的拨弄着琴弦,微垂着头,神情委顿。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看着她垂头丧气,甚至还带了点委屈的模样,他心里突然就闷得慌,于是轻声她:“顾令颜。”
“嗯?”顾令颜抬起头来看他,只一瞬间又低下头,小声道,“我跟以前不一样了,我现在弹琴可厉害啦,先生前几日还夸过我呢,说我的幽兰弹得可好了。”
她眼帘低垂,长而卷翘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将乌黑的眼珠子给完全掩盖住了。嘴唇紧紧抿着,颊侧的笑靥不见了踪影。
凝着顾令颜看了许久以后,他轻咳了一声,别别扭扭地对她说:“那你弹吧。”
出了明德门后,城外地势开阔,徐晏回头望了眼高耸的城墙,旋即自嘲的笑了一声。
从前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现在他却根本就没机会听她弹琴。
本来要往涿郡去、最后停驻在临渝关的大军已经被重新召回来,直接去往河西。此次战事急切,根本没时间在路上耽搁,同皇帝作别以后,徐晏双腿一夹马肚,绝尘而去。
眼见着众人逐渐消失在眼前,官道上只剩下滚滚黄沙,徐遂从长亭里的椅子上站起身,要步出长亭。
楚王急忙上前搀扶住他:“阿耶,小心台阶。”
徐遂将他的手挥开,淡声道:“二郎,朕还没老到那个地步。”
楚王笑了一声,亦步亦趋的跟在徐遂身边,没有多说旁的话。本来皇帝已经下过旨意,让他在大婚以后和越王一同前往封地,但随着河西战败,徐遂和越王要前往河西,他便顺理成章的被皇帝给留了下来,让他帮着在京中理事。
众臣这次倒是都没怎么说话,算是默认了这件事,毕竟皇帝已经去了两个儿子,想留一个在身边也是常理。
徐遂回宫后先让人给吴昭仪送了份东西去,随后径直去了清思殿。
朱贵妃正坐在书房里头,翻看着宫中这个月的开销,见是皇帝进来了,她急忙将账簿放下,起身笑道:“圣人怎么来了,三郎他们都走了?”
“走了。”徐遂轻叹了一声,上前揽住她的肩膀,无奈道,“三郎这孩子也是犟,朕那日扔东西下去,也不知道躲一下,到今日都还没完全结上痂,就这么顶着一脑袋的伤出征。”
朱贵妃略微冷了下脸,将徐遂的手给拂掉,转身坐回了刚才看账簿的位置上:“圣人是他阿耶,三郎脾气有多犟,圣人难道还能不知道?”
她暗自冷笑了两声,今日特意说起那伤,难道还真是关心徐晏?不过是觉得徐晏脸上带着伤,怕朝臣以为他不慈罢了。
以他的脾性来说,徐晏那日无论是躲还是不躲,都只会将他的火气给激得愈发的旺,要怪只能怪他手欠,朝人脸上砸东西。
徐遂有些无奈,上前一步说:“少君,朕是他阿耶,难道在你心里,朕还会害了他不成?”
“妾可没这么想,这是圣人说的。”朱贵妃染了丹蔻的纤细长指翻动着账簿,视线压根就没挪动半分,容色是显而易见的冷淡。
她正忙着,且面沉如水,心情正是不好的时候,徐遂不敢再招惹她,便在旁边坐了下来,陪她看着账簿。
等过了半晌将账簿看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她忽而捏了捏眉心,温声道:“前些日子阿吴同我说,给四郎挑了一个孺人和一个媵人,似乎快要进府了。圣人瞧着,这聘财还是依照着大郎纳林孺人的时候给?”四皇子在楚王纳妃后和底下几个皇子一块封了王,他被封为了晋王。
此等宫务徐遂是一向不管的,无论从前是何身份的时候,他都是将一应内务放在朱贵妃手上。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未出过什么差错。
听到这,徐遂还以为朱贵妃是火气已经消了,便笑着说:“你来定夺就行,两个媵妾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说完这句话,他顿了一瞬,下意识望向朱贵妃。
一时情急,竟忘了些东西。
但朱贵妃却丝毫不受影响一般,将账簿往徐遂面前一摊,温声道:“圣人,宫里这个月事多。二郎纳妃,四郎他们封王。这开销,已经是上个月的两三倍了,上月宫里进了几个新人都没多多少。”
“是很有些多了。”徐遂一目十行的扫了过去,眉头渐渐的拧了起来。
朱贵妃轻应了一声,随后说:“大郎纳林孺人的时候,宫里钱财宽裕,阿吴又补贴了不少,故而给的聘财多。可如今哪里都等着要用钱,妾也不是要省这点钱,就怕太过张扬了,四郎也到了要入仕的时候,被那些人给参上一本。”
“先受些委屈,等她们嫁进来了,妾再让阿吴私下里补贴一番,岂不是更好?”
河西战事正是吃紧的时候,涿郡那边高句丽亦是虎视眈眈,万万不敢松懈。无论是养着那么多将士,还是制造兵器、盔甲、粮草,又或是修补城池、给阵亡将士家里的补贴和安葬费,都是大笔大笔的开销。
四皇子若是这个时候纳妾花销太大,甫一入仕就被盯上,那就不好了。
徐遂望着朱贵妃的眸光愈加温和,柔声道:“朕都还没想到这一节,这些年,实在是辛苦你了。既如此,也不必从公中出聘财了,朕和她一人贴补一些即可。你去告诉阿吴一声,别给我闹什么幺蛾子出来,千万不许宴饮。”
朱贵妃翘了翘唇角,她要是直接压这笔钱,吴昭仪肯定要闹一场,虽说肯定闹不赢,但却够恶心人的。还不如跟皇帝说一声,让他去做这个恶人,且皇帝比她还狠,直接让公中不必出聘礼。
她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垂首浅笑:“这有什么辛苦的,哪家妇人不要做这些事?圣人处理朝政,日理万机,才叫辛苦呢。”要是不管理宫务,她才更辛苦。
现在她还能不高兴了,随意将吴昭仪等人搓扁揉圆,要是连理六宫事的权力都没,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徐遂之所以一回宫就过来看她,就是担心徐晏走了她心情不好,此刻见她面上带笑,一派轻松闲适模样,便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俩人又说了一会话,徐遂用过晚膳后本想着留下来陪她,却传来吴昭仪晕了过去的消息。夜色已经深了,但顾及着越王今日刚刚出门,还是往她的住处而去,朱贵妃也跟在了他身后一块过去。
顾令颜一整日都没曾出门,上午的时候在院子里逗弄几个侄儿外甥,等到用过了午膳,城阳郡公家的人却登了门。
城阳郡公家和杜夫人一样,出身京兆杜氏,只是京兆杜氏和顾家一样绵延多年分支众多,两家并非一房的人,还隔得稍有些远。杜夫人未出阁前很少有什么来往,无非就是年节时见上一面罢了。
还是因顾审年轻时和老城阳郡公官场上的交情,俩家才开始交往频繁起来。因着同宗的缘故,后来虽不在一处为官,但也没断了来往。
今日是郡太夫人亲自带着儿媳登门,说是来找杜夫人闲话的。
杜夫人先前并未给她提起过这件事,直到被叫过去的时候,顾令颜才知道今日会有旁人登门。这断日子因着河西战败、圣人大怒的缘故,顾家一众人都是闭门不出的,生怕太过招眼,被有心人添油加醋传到圣人那去。
虽说这可能性不太大,但顾审向来是个小心的人,否则为官多年,他这么大的脾气哪能活到今天。
打扮好了从青梧院出去后,她一路沿着池边的回廊走到了正院。
仆妇等人远远地瞧见她来了,掀开帘子急忙将她给迎了进去,顾令颜先给杜夫人行过礼,而后又一一给城阳太夫人等人见礼。
她还没行完礼,便听城阳太夫人朗声笑道:“几个月没见,颜颜这孩子愈发招人疼爱了。”
顾令颜微仰首,她本以为来人只有城阳太夫人几个,等抬起眼眸才发现,城阳郡公夫人身后还站着一个着了身团鹤纹青色圆领袍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