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点着禁中非烟, 没有烟雾传出,但馥郁的香气一缕缕向外飘散,萦绕在每一处角落。
城阳太夫人的笑声很爽朗, 听在人心里便让人觉得舒畅,虽比杜夫人年纪稍大些,但她保养得宜, 又不像杜夫人经历过痛楚,尤其是一头乌发里半点银丝都不掺杂, 俩人瞧着却是差不多的。
顾令颜很愣了一下才回过了神, 将视线从青年身上移开后,同他见礼道:“杜二兄。”
杜修远从城阳夫人身后步出,同她行了个平辈礼, 声音温润似玉:“想不到这么就没见,三妹妹竟还记得我。”他垂首对城阳夫人说, “前些日子回来, 阿娘你还说不认得我了。”
其实杜修远常年在外游学,顾令颜算下来已有两三年没见过他了。这个年纪的人几个月不见就变了个样,她实则没看出来眼前的人是谁。
只是城阳郡公家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只有三个, 城阳世子已经娶妻入仕, 身上气质截然不同, 杜三郎她也见过城阳太夫人带他赴宴。那剩下的这个, 就只能是杜家二郎了。
城阳夫人忍不住轻笑, 随后拍了杜修远一下:“你这孩子,真是欠收拾。颜颜记性好认得你, 就不许我不认得了?”
侍女正好端着茶水和点心掀开帘子进来, 杜夫人便在上首笑道:“行了, 都坐下歇会罢。”
顾令颜顺势在杜夫人左手边的莞席上坐下, 拿起一旁的粉瓷小盏轻啜了一口,才觉得已经懵了的心神缓过来了些许。
她垂首用力咬了一口梅脯,心里慢慢思量着城阳太夫人今日带着杜修远登门的用意。
不带杜三郎来,也没带家中的小娘子来,想也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想通了这一节,顾令颜坐在这便觉得浑身被火给燎了一样,拿着梅脯的手都有些稳不住,脸上却又不得不扯出得体的笑容。身子坐得笔直,钗环披帛不曾挪动一下,衣衫无一丝褶皱。
众人饮了一阵茶后,杜夫人道:“听说修远此次游历回来,大有所获,还拜了汝阳先生为师?昨日还听我家老头子夸过他,说他有凤毛呢。”
汝阴先生是当今名士,其虽出身寒门,却备受世人尊敬,朝廷屡召不仕后,名声却更为响亮了。
传闻其收徒极为严苛,至今能称为其弟子的不过十来人。其中最出名的便是当朝户部尚书,刚到而立之年便已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成为现今最年轻的宰相。
城阳太夫人显然对此很是满意,连眸子里都带着笑,却是谦逊的摆了摆手:“哪有什么凤毛不凤毛的,他也就是马马虎虎看得过去罢了,只是拜了师,不算得什么。你家三郎才是年少有为,年纪轻轻便已在河西任要职,那才叫前途不可限量!”
原本是俩人互相吹捧的关节,正该皆大欢喜的时候。杜夫人的神色却突然间僵住了一会,随即又展开笑颜,摇头说:“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们不指望他立多大的功勋,能每年回来看我们一次就行了。”
每年回来看一次的前提,是活着。
城阳太夫人突然想起了顾维,意识到自己一时口快说错了话,且这位还是杜夫人亲子,比顾证这个孙子来得更加亲近。她心里一时间有些忐忑,见杜夫人转了话题,且脸上并无怒意,这才放下了忧心。
城阳夫人手中团扇轻摇,眸光盈盈:“我前几日在筵席上碰到阿李了,她还跟我抱怨,说阿证去河西那么久,好不容易寄了回书信回来,结果就只给颜颜捎了礼物。”她顿了一瞬,又笑道,“我同她说,要不怎么说颜颜招人喜欢呢。”
杜夫人跟着笑了一阵,冲顾令颜道:“我们这边还有事,你带着你杜二兄出去池子边上转转,他许久没来过了,想来对咱们府上也不熟悉。你去看看桃子熟了没,若是熟了就让人摘一些送过来。”
顾令颜原本正要喝茶的,听到这吩咐,便急忙将拿起来一半的茶杯给放了下去,缓缓站起了身应道:“是。”
她动作极为轻缓,颊侧的笑靥明媚得晃人眼,从莞席上站起身时,腰间挂着的组佩虽跟着轻晃了下,却并未发出半点声响来。
城阳夫人满面笑意地看着她的方向,见她起身时腰脊依旧挺直,雪白而修长的脖颈微微垂下行礼时,弯出一道优美的弧度。走动间衣袂蹁跹,身姿飘逸出尘,便跟着暗暗点了点头。
待到顾令颜和杜修远出去后,杜夫人方才同城阳太夫人道:“阿嫂,不是我说,我这几个孙子孙女里头,就颜颜这丫头脾性最好,也最是贴心。”
“去年她祖父生病,我都还懒得管呢,她却急得不行,跟着熬汤送药照顾了几日,差点把自己都给累病了。”
老城阳郡公比杜夫人年长几岁,故而俩家关系逐渐亲密以后,杜夫人也一直是唤城阳太夫人阿嫂的。
“自然如此,这我们当然是知道的。”城阳太夫人连声称是,“颜颜这丫头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了,模样性情,当然没得挑了。”
她说的也不是什么恭维话,当年的顾盼和顾若兰是出了名的泼辣,听闻顾家最小的那个也不是什么温和性子。别说顾令颜确实是个温柔的,随便换个人来一对比,也能成顾家脾气最好的了。
俩位长辈在说话,城阳夫人便只坐在一旁跟着凑趣两句,心里暗自盘算了起来。
她儿子自己就是个温和良善的性子,故而她一开始就想找个同样性子的儿媳,免得找个太厉害的,将她儿子给钳制住。这要是传出去,多没面子呀。
杜夫人见她上道,便更满意了些,又随意问道:“你们家七娘呢,上回还说要吃我们府上的桃,今日怎么没来?”
她对杜修远这个远房侄孙还是颇为满意的,虽说不是长子不能承爵,但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不是冢妇,正好还没那么多事呢!
横竖他读书好品行也过得去,将来到了时候,家里帮着提携一把就成。
“她昨日就闹着说要来呢,结果晚上贪凉被夜风给吹了,在家里吐了一阵。”城阳太夫人皱着眉头说了几句,一副无奈模样。
杜夫人轻笑了声,轻抿了口洞庭春后道:“待会你们给她带些回去,我记得你家大郎从前也爱吃我们家的桃子,他今年可要回京?”
杜世子早已入仕,如今外放在做县令。
听到她主动问起,城阳太夫人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眸光微动。她今日来顾府的目的,除了杜修远的事,最重要的其实是杜世子的,摇了摇头说:“还不清楚呢,说是可能要调去番和县。”
“番和县在哪?”杜夫人听都没听过这地方,遂虚心请教。本身就已经在做县令,还调去别的地方继续在县里做事,考课应当一般吧?
城阳夫人插话道:“是在武威郡。”
听说是在武威郡,杜夫人遂恍然大悟,这地方她还是知晓的。河西四郡之一,整个大齐也没几人不晓得了。
只是既在河西,又是个她听都没听过的地方,想也知道有多偏僻,定然是个下县。杜夫人皱了皱眉头,问道:“他今年考课如何?”
城阳夫人道:“是上中。”又道,“他现在的那个县是个中县。”
“上中!”杜夫人惊呼了一声,有些不敢置信。
官员三年一大考核,考课共分为九等,上中已经算是很不错的考课了,便是顾审为官这么多年,拿上上的考课也是屈指可数。
能有这样的考课,就算上面位置不够、或年纪太轻不足以升官,也应当调往人口多的上县,哪有还接着往下县调的?
杜夫人胡乱想了一会,安慰道:“此事还是当问问你们家大郎的想法。先等等看,且派人去打听打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夏日的阳光炽盛,原本屋里还放着冰鉴,顾令颜甫一从正房里出来,便感觉整个人快被晒化了一样,拿着团扇用力扇了好几下。
俩人一路沿着花草小径去了池边,慢腾腾地走着,打算将池子绕个大半圈后,去往桃林里看看。
因不算太熟络,这一路上走来偶尔问几句话,各自嗯啊几声后又闭上了嘴,显得格外的沉寂。
顾令颜被这气氛弄得有些尴尬,又怕祖母问起的时候不好收场,便主动问道:“听说杜二兄这几年周游各郡,都有哪些地方呀?”
杜修远略一思索,随后说:“我从长安出发,先到了洛阳,而后则是汝阴,最后沿着东海一路南下到了义安郡。在吴郡、汝阴、建安待的时日最长。”
“呀!你去过吴郡啦?”顾令颜一下子笑开了,兴致勃勃问道,“吴郡现在如何了?同从前可有什么变化?”她已经有数年没回过吴郡,但却总觉得在吴郡时候最无拘无束,快活极了。
杜修远又垂着头仔细想了一会,温声道:“吴郡风光秀丽,一步一景,山水仿若画里出来的,是个极好的地方。”若是不好,他也不可能会特意在吴郡多停留些时日。
说完这句话后,他又继续沉默了下来。
顾令颜见他这个样子,便也不再强求,只偶尔说一两句话,不让气氛彻底冷下去,再多的就没有了。
出了池边的遮阳的回廊后,俩人正要领着人往桃林去瞧一眼,却听到一声从远处传来的呵斥:“阿樟,你把我的画弄到哪去了?再不说信不信我把你扔进湖里去!”
声音是从对岸传来的,颇为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