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孙望之张了张嘴,口中只吐出了这一个音节,大约是李世默所讲于他而言有些复杂,他懵了良久才把那些话消化下去。
“这么说,天师道这一套东西有些不伦不类?”
若昭点点头,又自顾自摇了摇头,“我之前一直好奇,天师道是如何在这二十年间迅速在巴蜀之地发扬壮大的?现在似乎是有些明白了。这类异教得以深入民间,不仅仅是建立起一套自己的武装,而是在思想层面构筑起他们的信仰。这套理论恰恰是因为不拘于学说之别,什么容易让人相信让人习惯便吸收什么,所以广为流传。
“我打个比方,南北乱世之际,上至君者下至黎庶,为祈求生活安宁,求神者有之,拜佛者也有。魏伯起撰《魏书》,特设《释老》一志,大抵是当时风貌。各学说之间本就是互相交融互相借鉴的,说不伦不类?好像也说不上。”
长公主确实有才,孙望之作为和天师道打交道不少的征南将军杜宇,自诩对这个异教学说还是有一定了解的。但如今听熙宁长公主说来,却又是另一番别有天地的滋味。
李世默在一旁轻咳一声,孙望之兴致勃勃地盯着长公主看的表情让他尤为不爽。
就在三人各怀心思之时,祭场中又传来吟咏之声。
“太上老君以下古委怼,淳浇朴散,三五失统,人鬼错乱,六天故气,称官上号……太上患其若此,故授天师正一盟威之道,禁戒律科,检示万民逆顺、福祸功过,令知好恶。”
声音的来源是站在高功一侧的都讲,都讲作为“三法师”之一,主管唱仪之事。既是唱颂,和常人说话的语调不同,音调绵长,高低起伏殊为怪异。长长的尾音分明是中气十足,可唱出来之后便散入群山环抱的山林之中,在山谷之间回转缭绕。风声飒飒,混着草木摇落,吟咏唱颂之声也变得飘渺不定起来,仿佛真的直达云霄之外的天庭帝君。
李世默眯着眼睛听着这又响亮又模糊的声音,仔细辨别这唱诵的内容,似乎是在说天师道上承太上老君建立的初衷,他不由起疑问道:
“据本王所知,天师道的开山鼻祖仇陵,不过是二十多年前逃刑的犯人,怎么能写出这般古雅的文字?”
“当然是后人替他写的,”孙望之无奈地摊摊手,“殿下您可能有所了解,仇陵去世很早,他死后手下一众将领各自为政,把天师道折腾得四分五裂。后来在剑南道北方活动的天师道余部想了个办法,就是折腾出这一套不伦不类的说法,说仇陵原本是受命于太上老君,竟然真的将北天师道统一了。”
“重构始祖。”
若昭一语定论。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原本仇陵并不懂这些东西,都是后人委托他的名字写的。”
李世默沉沉地注视着祭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夜色已深,祭坛上支起了几个巨大的火盆。灯火明灭不定,照得主祭坛上的人影也有些模糊不清。尤其是三法师,只剩下黑底金线的影子在火光下反射莹润流动的光泽。
“能想出这么一整套说法来聚合人心,北天师道的后人不简单啊。”
“嗐!”孙望之尴尬地搔搔脑袋,脑子里突然涌出一句话来,思来想去觉得说出口不妥,可是他似乎又是实在憋得难受,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你们,李家人不是管这个叫异教吗?”
此言一出,若昭和世默各怀心思。若昭想到先帝静帝承光年间曾下旨大规模肃清异教,一大原因就是在于二十年前巴蜀之事,张怀恩言巴蜀异教民心不稳,一番神神鬼鬼之说让当时的陛下大为警惕。旨意一下,张怀恩便如同拿到尚方宝剑,在巴蜀一带大肆杀良冒功,激起刚刚成立不久的天师道和朝廷方面军队的对抗。另一个遭到冲击的民间团体便是西陵氏主导的秘门。和天师道不同,秘门多以女子为主,除了精通易容术和一点点医术以外,并无任何武装力量。秘门最后一代掌门人,也就是阿澜姐的母亲西陵令容,带着四十几口人北上长安逃命,却被集体屠杀在荐福寺,埋骨于漕渠……
此事,她李若昭确实已经翻了个底朝天,就连当时借张怀恩之手屠杀秘门的杜家兄弟也已经认罪伏诛。可无奈当时查案横生的枝节过多,就连前工部尚书杜松究竟是死于谁手她都不清楚。
她想到这些事情,不由头痛欲裂地捶捶脑袋。
李世默自然不清楚这些枝枝蔓蔓的细节,他一开始以为天师道是走投无路的百姓自发组织起来反抗地方官吏之暴政,和振臂一呼“伐无道诛暴秦”的陈涉吴广并无多少区别。后来一路在巴蜀剑南道也算经历不少,天师道在早期反抗朝廷神策军之后,随着奠基人仇陵的去世迅速分裂腐化。北天师道以汉州为中心,派系倾轧,鱼肉百姓;南天师道他尚未打过交道,只听说在泸州被公孙枭次子公孙致和剿灭。
如今,剩下的北天师道自称继承创始人仇陵的正统,并且以道教学说为主,其他学说为辅重新统合余部。现任天师道的实际领导者,也就是所谓的“天师”,有想法,也有手腕,绝不是好打交道的人。
孙望之这话说得不妥,但他还是冒险说了出来。他私心里不过就是想看看,作为李唐皇室的宣王李世默和熙宁长公主李若昭对于被称为异教的天师道,究竟有何看法。可话说出口,两人皆是一片沉默,倒叫他有些尴尬起来。
祭坛上都讲的吟诵已经结束,接下来便是上香的环节。三礼九叩之后,身披紫缎鹤羽金丝线的高功带着两个副手,在一片安和肃穆的树叶沙沙声中,手持三支棒香与额相齐,躬身大拜,才将那三支细细的香棒又直又平地插入香炉之中,就连每支香之间的间隔也是刚刚好的一寸。风声微鸣,明明道袍似随金丝羽鹤起舞,那高功的上香的动作倒是丝毫不乱。站在一旁诸如侍经、侍香、侍灯等执事更是恭恭敬敬,一动都不敢动。
高功敬香结束,按着世默和若昭对于此等祭礼的认识,多半是众道士吟诵经典,叩拜之后各自散了。没想到站在一旁的执事侍香,带着一众小道士扛了些绛色致密的木块来,还未等若昭看清楚那木块是何物,便一齐投入了祭坛周围一圈大香炉中。
浓烈的香雾随着香炉里隐隐跃动的火冲天而起,一时间整个祭场云蒸霞蔚。原本是清苦的紫降木香,由于突然投入香炉中的数量过多,口鼻皆被这来势汹汹的气息堵上,让人如坠火场,香气烟熏火燎一般叫人喘不过气来。
若昭捂住嘴巴,她原本想把咳嗽声咽下去,无奈这香味来得又凶又猛,她实在压不住咳嗽道:
“紫降香味苦性温,哪是像他们这般用的。”
李世默赶紧上前一步用袖子替若昭遮住口鼻,降香作为一种药材,行气活血作用不少。只是若昭这副身体,哪经得起任何重药重香的刺激。他也顾不上自己被熏得慌,先将她护在身后。
因为是在天师道隐藏了身份,李世默自然不能穿上平日里宽袍大袖的锦衣,细布衣窄窄的袖子,以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刚好挡在她的口鼻处。
若昭的目光落在眼下那只手交错相缠的掌纹中,一时间连呼吸都不敢有。只是鼻尖不小心蹭过他的袖口,在蜀犬吠日的巴蜀烟瘴之地,竟然有好闻的阳光的气息。
有点痒,不小心蹭到她鼻子的时候。
李世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