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几日大都延续这样的安排,李世默在公孙枭的陪同下见了一众刺史和诸将,若昭则是每天都定时到后花园转转,希望能再找到一些助她解决此刻困境的思路。
直到在节度使府蹉跎度日到三月二十七,天天看到若昭在后花园凉亭眺望高台的公孙致和都忍不住多问两句。
“小熙姑娘似乎对嘉禾很感兴趣?”
“小熙一介女流,对其他事实在不感兴趣。宣王殿下忙于政事,小熙不忍打扰,只能四处瞎转转。看到这位姐姐可怜,忍不住想多陪陪她。”
若昭这一番话说得妥帖恭顺,应付这些小场面倒是从容自如。公孙致和挑不出什么错,却突然反问道:
“小熙姑娘生于哪一年,怎么如此笃定嘉禾年长于你?”
“公孙将军何有此问?”
见若昭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公孙致和倒是从善如流,“问年龄不妥,小熙姑娘不愿答便罢了。”
若昭心里一杆秤权衡片刻,据实答道:
“实不相瞒,小熙生于承光二十二年四月,嘉禾呢?”
“说来倒是很巧,嘉禾与小熙姑娘同岁,只是比小熙姑娘小一个月罢了。”
“既是妹妹,那小熙更应多多关心这个可怜的丫头。”
公孙致和听到此言淡淡哂笑道:“只怕小熙姑娘要失算了,除了杜宇,没人能把她从高台里放出来。”
不一定,之前公孙嘉禾从上面扔东西下来差点砸到公孙致远,他不就把公孙嘉禾从高台上硬生生地拖下来打了一顿么?
此事事发之时恰逢公孙致和不在府内,加之她与公孙致远有约,互相保密,公孙致和自然不知道。她也不多说,只是顺着他的话问道:
“杜将军最近不在节度使府么?”
“大约是回自己的辖地了。”
也不一定,若昭大致能猜出,杜宇此刻最有可能在汉州天师道,正和那凌虚道人商量挥兵益州的策略。
这话当然她也不会多说,她只是不动声色接着问道:“杜将军能把她从高台里放出来?这句话怎么说?”
“杜宇每次来,都会站在高台下大喊一声‘嘉禾,杜哥哥来了’,嘉禾听到之后便会兴冲冲地跑下来。高台下的守卫知道来者是杜宇便不会拦着嘉禾,由着她跑出去。”
每日都是这般,节度使府的主院她进不去,前厅和后卫她也进不去。唯有在这后花园中兜兜转转,偶尔打听到一点边角废料,却对终局于事无补。
和若昭终日似无头的苍蝇那般转来转去不同,李世默这些时日应付各位刺史,牛鬼蛇神什么人物都见识个遍。油嘴滑舌顾左右而言他者有之,一问到正事便之乎者也滔滔不绝一通治民养民的空泛道理者有之,更有甚者,未等李世默稍稍吓唬吓唬他,便哭天抢地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求钦差给一条活路。
这都是些什么人!
相比而言,他竟然感觉当初把他骗得团团转的孙望之,也就是杜宇,都变得面目可亲起来。
公孙枭在旁喝茶看戏,俨然等着李世默开口求他当救世主。李世默自然不能如他所愿,虽不能像之前对付雅州刺史那般耍那么多小心思,十几日来端坐上方,也修得一副任下面的人如何演戏,他自明月清风岿然不动的姿态。
每到夜间是他与若昭互相探讨精益的时候,两人一人趴在榻上,一人抱膝坐在地上。他几乎事无巨细地将白日的情景与她一一道来。若昭或思忖,或指出他处理的缺漏之处,或与他纯粹探讨吏治民生。
每每说到最后,李世默总是幽幽一叹。
“天下苦恶吏久矣。”
“朝廷纲纪废弛,往往是这些活在中间的人最游刃有余。居庙堂之高易被这些人闭塞耳目,难识民生之苦。处卑湿之底却又深受这些人的敲剥荼毒,求助无门无处可诉。”
“如有心整顿吏治,有何良方?”
“道之以礼齐之以刑,治民治吏无外乎于此。正科举以清其源,明律法以肃其奸,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没有一处是容易的。”
李世默再叹,“我在想,有没有可能设监察巡视之官,以固定的制度,取代现有的使职差遣?”
“使职差遣,临时任事,事罢复命,是分化,亦是制衡。而你这个想法,先贤未尝没有。昔者汉孝武帝设十三州刺史用以监察,久而久之,也逃不过刺史与地方各郡县勾结,官官相护以至地方做大的局面。”
若昭也跟着叹气,“那是因为,察吏治,察的是吏,归根到底治的是人。从古至今,没有任何一个制度能一劳永逸,让子孙后代能高枕无忧永享万年。唯有为君者勤勉勤勉再勤勉,孜孜不倦肃查奸小,方能维持朝政清明。”
李世默默然良久,那样的沉默,让若昭都觉得对这个本来天高云淡的少年太过残忍。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故作轻松的语气道:
“放心啦,这些责任你也不用全部揽在身上,会有帮手出现的。”
“倒不是怕苦怕累,我是想……”李世默话锋一转,“因为这些天我确实显现出来者不善的意味,公孙枭开始有点防着我了。今日我有意试探想出成都城去益州下辖各县转转,被他拒绝了。”
“你担心他开始有意软禁我们?”
李世默点点头。
“今日我也是来和你说这件事的。这些天我在节度使府四处活动,能获得的消息有限。所以在你回来之前我私下见了血魄,麻烦她通知虞让一声,明日我要出节度使府见虞让。”
“明日?能出得去吗?”
“超过五成的把握就值得一试。”若昭叮嘱他道,“此事后续会比较麻烦,如果不想变得更麻烦,你就千万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此事只要不把你牵扯进来,我就有办法自己解决。”
“这……”
“你不相信我?”
“这倒不是……”
若昭枕着一只手肘侧面看着他,她确实瞒了他不少事。不过这件事还好,没有特别瞒着他的需要,目光便也坦然清澈如水。
“你总觉得此事与你有关,不愿让我一个人犯险。我听你的,该麻烦你的时候我绝不客气。只是……此事,确实我一个人处理更方便。”
李世默抱膝垂眸,细密的眼睫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和他略带青黑的眼底交叠成更深的疲惫。
“好。”
大约是真的累了,每日雷打不动的夜聊之后李世默入睡很快。夜色渐浓,若昭趴在榻上偷偷冒出半个脑袋打量着安然躺在地上的李世默。她从未见过他的睡颜,沉凝如玉山将崩,微豁的窗外涌入一丝凉意,拂了他额上一缕乱发,又肃肃如松下风。
即使是睡着了,褪去他一笑带来的所有温意,他的眉峰微微蹙起,在一张安和的脸上,叫人看着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