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再一次走到了尽头,两人皆没有说起雅州刺史时的轻松欢乐。尤其是若昭,雪晴给她送来了意外的收获,却偏偏是她自诩最熟悉的杜宇出了纰漏。
“剪去的部分,既有可能绣的是作绣者的姓名,也有可能是说赠予谁的。”
思维遇阻,那就换一个方向,若昭向来不喜欢在自己没把握的思路上死缠着不放。
“难道不是杜宇赠予公孙嘉禾的?”
“这块帕子很旧,至少很有些年头了。如果是杜宇赠予嘉禾,至少应该在他们三年前初见的时候。而偏偏剪痕又很新,难道是公孙嘉禾把情郎送给她的帕子剪了?”
“或许是公孙嘉禾神志不清时所为吧。”李世默提及此,便想起公孙嘉禾疯疯癫癫在花园里四处乱跑。本来一个挺清秀的小姑娘,却因为疯病变成了那般衣衫褴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终让人有些不愿回想。
若昭摇头,“你仔细看这剪痕,一条完全平整的线,下刀之人手法非常干净利落,绝非一个神志不清之人所为。与其说是公孙嘉禾剪的,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杜宇剪的。”
“你的意思是?”
若昭摩挲着这方帕子上曲折回环的绣纹,柔软的彩丝在此刻颇不宁静的人手中也有些扎手。
“世默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这是杜宇手上的一方老帕子,他新剪去了作绣者姓名,或者是其他的信息,塞给了公孙嘉禾,让嘉禾想办法交给我们。”
说完,若昭自己都觉得不太靠谱。
其一,杜宇要交给他们一方绣了两只鸟的帕子作何意?
其二,如果他确有要事,为什么不能在天师道的时候当面给呢?
可她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让公孙嘉禾绕这个大一个圈子交给他们一样东西了。据她这两天的观察,嘉禾在节度使府上下,除了偶尔来看她的杜宇,谁也不亲近。
更何况,如果这方帕子跟公孙嘉禾有关,那就刚好能和他在汉州有意隐瞒嘉禾的存在相呼应。
两两参半,又是一个头疼的问题。
李世默也觉得这个想法问题不少。
“既然是杜宇要给,就算是临时起意,他为何不能私下塞给我呢?”
“这倒也好解释,你和杜宇在节度使府私下相处的时间只有昨日陪嘉禾一上午。为了安全起见,我叮嘱过你尽量减少和杜宇直接的交谈,他或许没有办法直接交给你。对了,昨日,在你出现之后,他们曾有过单独相处的时间吗?”
“应该是有的,”李世默目光落在远处铺在地上的褥子起的褶皱,似起伏的小山一般绵亘不绝。目光凝滞的瞬间他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形,“昨日在我走之前,杜宇说要陪公孙嘉禾玩躲猫猫,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那就是有可能了。杜宇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把帕子交给嘉禾,叮嘱她一定要私下交给我们。我们甚至还可以大胆地猜猜,杜宇剪掉的那一角,并不一定是为了防我们。他是担心嘉禾失误,这方帕子落到公孙家那些人手上,平白让嘉禾陷入险境。”
李世默忖度一番,觉得此言合情合理,点点头道:“这倒是个好解释。”
“可这么一来,有件事就让我开始放心不下了。嘉禾下了这么大的功夫,塞给我们一方帕子,说是一个精巧的局一点也不过分。”
若昭趴得胳膊有点酸,她像毛毛虫一般一拱一拱地从锦被里钻了一半出来,又扭扭身子换一个斜倚在枕头上的姿势。
和歪歪扭扭的动作完全不同,她的声音成熟且冷静。
“你说,她是真疯,还是装的?”
她这一动不要紧,本来就只盖到背上的锦衾滑到了腰间。虽然她身上还穿着一层底衣,一寸肌肤也没有露出来。但在李世默眼中,不啻于当时元夕夜解下她衣襟的一瞬。
月光与血色。
他见过。
“咳……”
在脸上红晕泛起之前李世默轻咳一声,不动声色且无比顺手地把若昭不安分伸出的手塞进被子里,又把被子拉高到她的脖子上。
“这件事确实可疑,但如果是装的……十年,哦不,她今年二十一了,十一年,她都是这么装下来的吗?”
太不现实了。如果是装的,一个思维正常的人,究竟要下多大的狠心,才能逼着自己吃东西吃到吐来演这一出戏?
“或者说……她之前真的疯过,后来被治好了。为了保命,或者说为了掩藏什么事,只能将错就错地继续装下去?”
说完若昭也觉得自己说的不可靠,她摇摇头自我否认道:“不对,依公孙致和所说,自嘉禾疯掉以后就没有踏出府门半步,她又是在怎样一个契机下被治好的呢?
“难不成还是杜宇?
“也不对,公孙枭应该对杜宇和公孙嘉禾的动静盯得很严,不会让他们闹出这些事的。”
左右都解释不通,若昭最后索性仰面朝天,双肘枕在脑后,幽幽长叹一声:
“头疼……”
说罢,她整个人一怔。
什么回事?她从来不会因为问题难就退缩的,为什么偏偏在最需要打起精神的那人面前,就情不自禁地软下来。
九岁那年也是,多少年的风刀霜剑都过来了,她早无在父母膝下承欢撒娇的恣意,可一想到自己自打有记忆开始一直陪着自己过生日的姐姐不在了,眼睛一花,一滴眼泪砸在毫无知觉的膝头上,便再也止不住。
直到她发现自己身边多坐了一个人。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般如玉的少年。或者说,玉石尚凉,唯有那人的笑是暖的,像放在心尖上捂了许久的玉佩,在桃花落了满眼的午后,被一个少年用赤诚的双手捧到她面前。
见她唬了一大跳,他开口,声音比她想的还要轻软温柔。和那日枝头的阳光一般,明亮地跃动,却还不忘留下一片阴凉。
“没事,你哭吧,我不看你。”
她便哭得更厉害了,一开始还只是偷偷地掉眼泪,最后变成了一边哭一边抽抽搭搭地吸气。
“我姐姐……没了,哭也没人看了……”
后来,她不辞而别。自十二年前桃花树下之后,她在云山,无论怎样艰难困苦,便再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李世默的目光却落在她翻了个身便又滑落的锦被上。他起身,替她掩好。
“觉得头疼便睡吧。”
若昭木木地注视着倾身而上的阴影,千回百转,筷子都夹不起来的悠悠心绪最后凝成了一句话。
“你不能这么惯着我,脑子不用会变笨的。”
我是你的谋士啊。
“头疼”这句话,她这样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说出口。
李世默再笑。
“你都已经那么聪明了,总得给别人一点活路吧。嗯?”
那一声“嗯”,尾音还是她熟悉的气息。
午后。阳光。桃花树。
她乖觉地把被子拉到眼睛下,好像这样就能把她那一点点心思捂得严严实实。
“那……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