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平六年五月,成都城。
“你烦不烦,我都说了你不要跟着我。”
“行行行,我知道您老人家好为人师博学多才高风亮节两袖清风,您就不能放我这个小女子?”
“少侠?大侠?我叫您一声大哥,您能歇歇吗?”
一身黑衣的男子寸步不离地跟在这个走路疯疯癫癫,说话跟放炮仗似的的蓝衣女子身后。这女子走起路来浑身上下无一不带着风,嚣张得恨不得上天。挤进人群中却又偏偏跟个活泥鳅似的,一眨眼就钻进人群的缝隙中,溜得连影子都抓不到。
好在黑衣人眼力过人,身法也过人。饶是那女子逃得飞快,他也一步不落地紧紧跟着。
“你说过,不会再变成不同的模样骗小孩儿钱的。”
“你还说再抓到我骗钱就把我送到官府去呢,”蓝衣女子提溜着手上的一串铜钱,又绕在食指尖上转了个圈,“也没见你把我送到官府去啊。”
说罢她突然捂住自己的嘴巴,“等等,你该不会是真的想抓我报官吧……”
黑衣人皱着眉头盯着她,这人油嘴滑舌八面玲珑,嘴巴和脑子蹭地一下能转上好几圈。他不能着了这小丫头片子的道,只得退一步劝慰道:
“为什么?你是个好女孩,为什么要做……”
“停停停,”蓝衣女子满不耐烦地冲他虎了虎手,“谁跟你说我是个好女孩,骗人也不带这么骗的。”
两人一路边吵边闹,黑衣人紧跟上那女子七弯八折的路线,不一会儿就从挤得喘不过气的成都城北鬼街到了一条阒寂无人的小巷。黑衣人刚想问他们现在在哪儿,带路的女子站在巷口,双手叉腰,一声吆喝唬得他吓了一跳。
“孩儿们,你们家姐姐带口粮来了!”
一刹那间,原本阴湿空寂的小巷仿佛活过来。松动的石板咯吱作响,从未被太阳照见的淤泥随之发出粘稠的噗叽噗叽声。巷边无人打理长到半人高的灌木丛里探出几双孩子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最后都集中在巷口的蓝衣女子身上。
几个裹着破布拼的衣服的小孩子——和刚刚她骗钱的身披金丝线,长得五大三粗的小少爷相比,这才更像是小孩子。半大的孩子,最高的不到黑衣人的胸,矮的只能蹭到他的大腿,枯瘦得能看清每一寸骨节,能看清关节处鼓着一个大包。
他们从灌木丛钻出来,乌央乌央围了那女子一圈。
“雪晴姐姐,今天我们每个人能有几个铜板啊?”
“就你话多,雪晴姐姐能这么照顾我们已经不错了,还不赶紧说谢谢姐姐!”
“谢谢雪晴姐姐!”
“谢谢姐姐!”
……
七八个睁着大眼睛的孩子虽然叽叽喳喳,不过还是乖巧地排好队,每人从雪晴手里取走了三个铜板,有的大胆的小女孩儿还趁机抱着雪晴蹭蹭她的脸,才嬉笑着四散离去。
黑衣人怔怔地站在巷口,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最后,他才嗫嚅着开口:“抱歉,先前误会你了,没想到你把这些钱用来……”
用来分给这些吃不了饭的可怜孩子。
“用来干嘛?”雪晴故意挑着眉毛让他说出接下来的话。她食指不安分地转着那跟串铜钱的绳子,虽然上面一枚铜钱也没有了,但她依旧转得不亦乐乎。
被对面这丫头盯着恼怒,黑衣人的目光转向一边。
夕阳西下,残破的日光终于慢慢西移照到这条阴森的巷口。却只在巷口打了个转,随即沉沉没入西山。
“你是个好女孩。”
“现在不怪我骗那些傻了吧唧的公子哥的零花钱了?”雪晴气鼓鼓地收起手中恨不得转成一朵花的细绳,“之前是谁口口声声说要把我送到官府去的?”
“但骗人钱是不对的。”黑衣人回想起之前看到雪晴的所作所为,不是扮作各种各样的算命先生从那些小少爷手里诓钱,就是扮作乞丐,故意往这个怀里跌一跤,摔一下,探个手就把他们身上的钱袋顺走了。
“是,是不对。但你说,是那些吃饱饭的圣人定的条条框框重要,还是这些孩子填饱肚子活命重要?我骗走的钱,对于那些公子哥而言,一天零花钱的零头都不到。都是孩子家的,用他们不缺的,给这些孩子活命,又怎么不行了?”
雪晴偷东西的手快,说话的嘴更快,噼里啪啦一大堆,堵得黑衣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他不说话,雪晴觉得自己一下子占了道理的上风,乘胜追击跟吃了火药似的。
“那你说,我不这么做,那些孩子怎么办。我也是这样吃百家饭长大的,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不管?”
“你也是……这样长大的?”
黑衣人捕捉到她话中的只言片语。不知怎的,他想到眼前这个耀武扬威的小丫头也曾躲在沾满黑黢黢淤泥的小巷里,也曾是那样瘦得皮包骨似的,向着过路人睁着一双大大眼睛,有时却只能换来路人厌恶的一瞥。
突如其来的,他的心微微一痛。
雪晴像看笑话似的看他,“不然呢?”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说,有个姨娘养你长大,还教给你这一身易容术?”
“是呵,可她早就不在了。”
说这话时雪晴的目光看向远处已经沉入西山的太阳,唯有铺了满纸的烟霞,映着她的眸子似血般鲜红。
感觉身边人沉默,雪晴收回看着天边的眸子看向周围人。
“你这什么表情,等等,你该不会以为我是……靠人施舍才活下来的吧。”
不然呢?
看着黑衣人理所当然的表情,雪晴气得像一只团起来的刺猬撸起袖子。
“开玩笑吧你。我,大名鼎鼎的雪晴,缺衣少食绝不向人乞讨,我都是直接靠抢。街东头的恶狗,西头的胖墩,哪个没在我手里被打趴下过?”
“抢也是不对的。”黑衣人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父无母,亲友俱亡,她能在这世道里活下来,却只有靠抢……
他再叹,换了个说法,“你这想法倒是有意思,不要别人的施舍,却要施舍给别人,还是用骗来的钱?”
“我拒绝向人乞讨时别人看我的眼神。”
“你给了巷口那些孩子不少的钱,不也是施舍?”
“那不一样……”
两人又是毫无结果地吵吵闹闹半天,最后黑衣人终于忍无可忍打断这个话题。
“雪晴……你是叫这个名字吧?骗别人的钱是不对的,不是你的,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拿。不如你跟我回去吧,去找我师父。他能帮你找个活计,靠自己双手养活自己,不好么?”
“不。”
一向吵得不得安分的雪晴突然静下来,她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寒光,冷冷地,只吐出一个字。
“你就是不愿意自己劳动养活自己。”
“你不明白,我在成都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后来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她只记得最后的最后他们再一次吵得累了,她终于想起来问他:
“一直叫你喂喂喂的不好,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孤鸾。孤独的孤,鸾鸟的鸾。”
“孤独的鸟啊,你这名字一点也不好。”
“不准说不好,这是我师父给我起的名字。”
“行行行,你有师父,你最大,你的师父天下第一好。”
……
“孤鸾。”
在阴森湿寒的地下囚笼,雪晴就着屋中的一豆烛火,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
孤鸾……
她摩挲着,在落满灰尘的桌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个名字。
他是个多好多善良的人啊。剑宗首徒,高岭之鹰,被她生生扯下神坛,拖入地狱。从此和她一样,满手皆是罪恶,指缝里都沾着别人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