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
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从地下室向外的唯一通道响起,一个身形枯槁的人掌着一盏残破的灯——
残破的灯,因为透过那灯的影子打在墙壁上,是一块又一块破碎的鬼魅。
雪晴闭上眼,尽量不去看来者那张令她作呕的脸。
“你杀了我吧。”
“你最好还是活着。”来人将带来的食盒放在桌上,“你不想见见孤鸾么?”
听到那个朝思暮想的名字,刚刚意志犹坚的雪晴突然软下来。
“你说过我只要跟着你过来,就能见到他的,他人呢?”
那人只是把食盒打开,将盘中餐一碟一碟码在地下室中唯一的一张桌子上。
“你来,才有可能见到他。并不等于你来了,就一定能见到他。先吃饭吧。”
雪晴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几盘看上去成色还不错的菜肴,只可惜在唯一的光源橙黄色的灯烛照耀下,都变成了清一色的蜡黄。
“你又在饭里下了什么?”
“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在那张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嘴脸的注视下,雪晴不想和这个让她无比恶心的人多待一刻。她左手推碗右手拿着筷子,左手腕上拴着和她小臂一样粗的铁链垂在桌上划来划去,发出“滋滋”的轻微摩擦声。
那人的目光落在拴住她左手的铁链上。之前雪晴趁他不在府上的时候打晕送饭的人,据说是用易容术偷跑了出去。这次把她抓回来之后,就在墙上装了锁链,把她的一只手拴住。
“说来我有点好奇,你是怎么从地牢跑出去的,还混进了钦差大人的队伍中又回到了节度使府,送死么?或者说,是易容术过于神奇,不仅能帮你从地牢逃出去,还能让看起来一身正气的钦差大人动了据为己有的心思?”
雪晴埋头吃饭不理他。
“行吧,你好好吃,今天的药据说比往常都猛。”
听到此言,她握住筷子的手一僵。不知是心理原因还是药力真的来势汹汹,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邪异的热气在她的身体里慢慢滋生汇聚。
“你就是个禽兽唔……”
总共六个字,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娇软无力。
她太了解面前这个衣冠禽兽,因为自己身有隐疾不能人事,最大的乐趣就是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些稀奇古怪的药方,看着她自己折磨自己。
左手拴着的铁链开始哐啷哐啷地在地上摔打,贴着肌肤的衣料仿佛变成又毛又细又硬的小刺,扎得让她浑身不适。雪晴另一只手牢牢扒住桌子角,用仅存的一丝清明控制住自己的右手不扯自己的衣服。
因为过于难堪她背过身对着阴湿的墙,头抵在壁上蹭出一块块紫红的淤伤。她咬着唇,压住喉咙间嘤嘤的哭声。
对面那人还在饶有兴致地欣赏这个女人嘤咛的模样,觉得实在是快意非常。
她不是没想过绝食反抗,只是当对面的人一抬出“孤鸾”这个名字,她的身体就再无拒绝的理由。
孤鸾啊孤鸾,她把他拖成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这是她欠他的。
她西陵雪晴一向快意恩仇,有恩必答有仇必报。唯有两件事她割不断放不下,一是家族大仇。
其二,就是孤鸾。
隆平六年六月,成都暴雨。惊雷阵阵,闪电破开夜空宛如白昼。
“啊——”
和孤鸾一起躲在庙里躲雨的雪晴,在听到窗外一声雷鸣时,突然失声尖叫。
“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么?居然还会怕打雷?”
孤鸾话虽说得不好听,但还是脱下外套将她笼住。犹疑片刻,还是第一次伸手把她裹在怀里。
怕打雷么?
那是因为她还记得,母亲带着姐姐突然失踪的那天,她五岁,其他的什么都忘了。只记得那天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她躲在一间小破庙里,看庙中供台上的蜡烛时断时续,每一次闪电都照见庙中的菩萨一张惨白而空洞的脸。
五岁的她躲在庙里尖叫了一晚上。
这些事说起来过于矫情,在孤鸾伸出胳膊揽住她的一瞬间,雪晴大义凛然地推开他的手。
“开玩笑,你才怕打雷,你们全家都怕。我就随便叫叫,你还当真了。”
说罢,雪晴裹住身上那件孤鸾的外套,窝了个角落独自睡去。
那一夜,雪晴并不知道,枕着惊雷睡去的她最后在孤鸾怀里哭了一晚上。
她只知道那一夜,惊雷声里全是关于过往的梦境。母亲轻拍着她的脑袋说她做的不错,姐姐雪霁捏着她的脸,把她的脸捏成胖乎乎圆滚滚的丸子。她气鼓鼓地挥舞小拳头对姐姐说她学易容术一定比姐姐快,没想到还是雪霁先学会的,还故意在她被吓住之际,揭下脸上那层一张人皮面具,粲然一笑:
“雪晴,是我!”
她正在往嘴里递的橘瓣还是吓掉了,暖黄色的橘子咕噜噜地滚落,滚到了小破庙角落里的淤泥中。她找了一夜也没有找到,只有凄风苦雨,奔雷不绝,破庙里俯瞰众生的菩萨脸笑得和鬼一样。
于是在第二天早上孤鸾问她想吃什么的时候,她二话不说便嚷嚷着:
“橘子!”
“你都连续吃了三天的橘子了,吃那么多,能换个别的么?”
吃再多又如何,吃得再多,也不是当年本来打算和姐姐分享的那一个。
她永远都尝不到那个滚落在淤泥里的橘子了。
这话太矫情,说出来颇有些欠扁。
雪晴脸一拧,换了一副更加欠扁的笑容。
“孤鸾救世主,青天大老爷,你不是说要请我吃好吃的嘛?我多吃两个橘子你就不愿意了?”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年吃过的橘子,比想象中的甜。
“这样好不好,我帮你报仇,你大仇得报之后跟我走,我替你谋个能糊口的行当。没有父母,就自己挣些嫁妆,将来……嫁个好人家。”
“报仇?”雪晴脸上闪过一丝震惊之后迅速恢复了看笑话的模样,“你听谁说的我要报仇?”
“那个……”被雪晴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孤鸾尴尬地搔搔脑袋,“你昨晚睡着了做梦,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一刹那间雪晴不知道自己的脸变了多少种颜色,最后停在了一个与常人无异的神情。她用力地拍了拍孤鸾的肩膀,像好哥们见面打趣一般。
“哎呀!孤鸾小哥,这些话本子上的故事你也信……”
“我是认真的,雪晴。”孤鸾扶住在街上四处蹦跶的雪晴的肩头,煞有介事的目光盯得雪晴都不由停下嚼着橘瓣的嘴巴。
“你是个好女孩,我有眼睛,我自己能看清,不用听别人说。只是你有心结,要为你的全家人报仇才能解开。我愿意帮你解开这个心结,但你要答应我,以后不许再做骗啊,抢啊之类的事了。”
“雪晴,”孤鸾眸间盛着盈盈温意,“你是个好女孩,你值得更好的人生。”
成都雨后的清风送来初夏的草木香,雪晴愣了愣,完全不知所措地把那瓣嚼都还没嚼的橘子咕咚一口咽了下去,才终于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小霸王。
她意味深长地拍拍孤鸾的肩膀。
“孤鸾,你该不会喜欢我吧?我们俩这才认识几天啊,就……”
“没,你别瞎说。”
“行,”雪晴把剩下的橘子皮一抛,一脚把正在空中坠落的橘子皮踢到飞起。
“那我以后就照你说的办,给自己挣一份嫁妆,就嫁给别人咯!”
后来,命运便真如他们所开的玩笑。孤鸾为这一个承诺入了她与王朝贵的局,黑衣蒙面,见者丧胆。
后来,她也嫁人了,嫁给了面前这个禽兽不如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