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这样不顾一切,把这辈子都搭上去,值得吗?
毕竟滚落在淤泥里的橘子,不论她再怎么努力,却再也捡不回来了。
可她就是想捡起那个橘子,追着咕噜噜向前滚的橘子跑呀跑,从绵州的街头跑到成都的街头。好像这样,就能追上那个不回头的橘子,追上她这辈子都回不去的起点。
这二十年,她不敢多想,不敢听雷声,甚至连镜子都不敢照,走在路上手边的水池都不敢靠近。她害怕看到自己的脸,那张和自己姐姐一样的脸。
如果姐姐还活着,是不是也已经长这么大了?会哭会笑,会用易容术吓唬她,会吃她剥的橘子,还会往她嘴里塞各种好吃的。
姐姐不在了,独独留下了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自己。她一个人,是在替她姐姐,替自己的母亲,替数十名自己的族人活着啊。
那她还有什么理由不去报仇?
所以,十八岁那年,她费尽心思打探到绵州出了一个在长安宫城中谋事的王朝贵。十九岁,她从绵州一路迁到成都,用尽一切手段也要和这户人家攀上关系。二十岁,王朝贵从长安来信,终于同意与她结盟,条件是她必须嫁给节度使府中的一个人。既是请王朝贵动手的筹码,亦是王朝贵交给她的任务——牵制,和节度使府的那个人互相牵制。
除了意外搭上了一个孤鸾。
一个完全听命于王朝贵的剑客显然比她还好用。在接下来的五年里,她被金屋藏娇在那人的私宅中,孤鸾则为了替她报仇,甘愿任由王朝贵差遣。那些年她很少见到孤鸾,除了极少的情况下,孤鸾会偷偷趁着月黑风高来看她。没有月光,没有烛火,和黑夜融为一体的黑衣人敲开她的窗户,凭着感觉把那个小姑娘,哦不,炸了毛的小霸王拍在怀里。
孤鸾杀人血是不会溅到自己身上的,可雪晴总能从他的怀抱中嗅到淡淡的血腥气。
每一次,他都会摩挲着她的发丝,在她的耳边一字一句,郑重其事:
“没事的雪晴,相信我,很快就能解决的。”
“很快就好。”
雪晴在黑暗中偷偷把眼泪咽下去,一开口,还是一如既往地,自己听上去都觉得欠扁的语气:
“你可千万别死啊,说了要看着我嫁个好人家的。”
这样的日子与他们而言是稀少的。且不说孤鸾长年在长安,极少回来。更令她绝望的是,那个人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心情好的时候她还能睡睡自己的房间。若是那人一时心血来潮想玩什么花样,她就被扔进不见天日的地下室,满足他某些不能见人的**。
直到隆平十一年的八月,她意外从长安发来给那禽兽的邸报中,得知了一场掩埋了二十年的血案。在长久折磨之后的雪晴仿佛看到什么光亮一般,趁着那人不在府中之际,靠着这些年勤修的易容术带上盘缠,她独自一人北上长安城,去了结她二十年的夙愿——
真的是杜家人,还是那位官拜工部尚书的杜松。
应该还加上他那好弟弟杜桓。她要亲眼看到这两个脚踩着西陵氏鲜血的刽子手被钉死在耻辱柱上。
却在长安城某天夜里,一个黑衣人再次敲开了她的窗户。
“雪晴,是你吗?”
窗台上的黑衣人还是一身紧身衣,在雪晴眼中,猎猎长风仿佛真的吹起他的衣袍,似神仙般清风盈袖。那一夜月色很好,他跃入窗台,背后是八月十五中秋的满月,皎白、明亮,且圆满。
第一次,孤鸾很大胆,他俯身亲了亲她的耳垂。
“你看,我说的,是不是很快就能解决了?”
雪晴咬着嘴唇点头,眼泪却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下来。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孤鸾就知道她为何而来。杜松审判在即,没有人比她更想看到这个当年害死西陵氏全家的恶棍的下场。
虽然严格来说,她报仇的对象应该还算上当年入蜀杀良冒功的张怀恩。
可那时的她,突然不想再继续这样不见终日的复仇。她背了二十年的担子,终于有朝一日可以如释重负地放下。她甚至觉得,那一夜落在她窗台上的孤鸾,带来的不仅是满月的光华——
是希望,是新生,是她人生二十五年毫无选择的漫漫长夜之后的破晓。
难得看到她在他面前正大光明地哭,孤鸾逗她,“那你还想着嫁给别人?”
一句话让雪晴像炸了毛一般捶着他的胸口,“都怪你没能早点解决,我都嫁过一次了。现在好了,以后逃出去也没人要了。”
“我不是人么?”
“什么?”
孤鸾恋恋不舍地掰开怀中梨花带雨的小姑娘,握住她的肩头,一双让江湖上无数人望之胆寒的鹰目染上层层暖意。
“我说,我不是人么?你都说了五年要我看着你出嫁,哪有新娘子出嫁相公不亲眼看着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几乎顺理成章,顺理成章到孤鸾都觉得是不是太快了?雪晴的主动让他无从招架,或者他也根本不想招架。五年了,他违背本心做出了太多肮脏的事,双手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鲜血。他背弃养他长大的师父,背弃授他一身武艺的剑宗,救了一个他觉得值得救的女孩儿。
无悔,无憾,却是真真实实反复折磨压抑的痛苦。
他也累了,在希望即将降临的一刻,真实的疲惫让他无从抵抗她缠住他腰的双手,疲惫到自己高筑的心墙也一点点坍塌。
一抹血色让他沉沦至极的目光刹那间清醒。
他看看床榻上的异色,又看到雪晴身上的斑斑淤青,最终不忍地拉上被子,从背后小心翼翼又无比用力地拥住她。
“雪晴,”眼前的一切让他大概知道这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斟酌着开口,“其实,与其看到你这样受伤,我宁愿你不要守身如玉。一个坑蒙拐骗无恶不作的小坏蛋我都不介意,这些,我又怎么会介意?”
在孤鸾看不到的视线里雪晴一僵,眼泪再一次落了下来。
其实孤鸾想得并不对。
不是她没有那点守身如玉的心思,只是事实是……这五年要让她怎么说?说这些伤都是她自己弄出来的?说她其实嫁了一个不能人事,只会变着法折磨她的变态?说她这些年被灌了些奇奇怪怪的药,被关在地下室里,情难自已到扯自己的衣服,一旁的禽兽就看着她打滚呻吟,有时候甚至会把她锁起来拿着一根羽毛玩弄她?
那时她为了让自己清醒,把自己撞得浑身青肿,严重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好皮。
有时候她甚至想,如果不是那一点微茫的希望,她早就一头撞死自己算了。
这些话她实在没法说出来。雪晴在被子里踹了孤鸾一脚。
“谁说要替你守身如玉,可把你给嘚瑟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雪晴说话的方式没人比他更清楚。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呛,本着她进他退,她怒他跪的原则,孤鸾从善如流道:
“你说得对,我确实嘚瑟了。那么雪晴,你要不要让我更嘚瑟一点?”
没想到雪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直接骑在孤鸾身上,“再来就再来,我雪晴还没怕过谁!”
孤鸾仰面朝天哭笑不得,捂着脸都能想象这些年雪晴不变的嚣张上天。他捂着脸笑够了,才放下手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的意思是说,等到杜家的案子判下来,你大仇得报,我就带你走。我们两个人,可以走得悄无声息,去隐居,去游山玩水。”
孤鸾捂脸再笑,“所以你想到哪儿去了?”
现在轮到雪晴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没挤出一句话来。最后孤鸾都看不下去了,他故作叹息道:
“雪晴啊,你现在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比之前差了不少呢。”
她的脸色千变万化之后终于停留在气鼓鼓的红,她用力拍了拍身下的肉垫。
“好,你居然敢说我差,我看你待会儿还嘚瑟得起来么?”
云销雨霁而天之既白,雪晴昏昏沉沉埋首孤鸾怀中,喃喃道:
“孤鸾,我想……我不仅想亲眼看到他们的结局,我还想亲手给他们一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