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根到底……”
杜宇开口,声音已经比平常哑了太多,他轻咳一声,又勉强恢复最初的镇定。
“这些故事都不过是你们的猜测,确实,又好听又有趣。可是,殿下你和长公主,有证据吗?”
李世默沉沉盯着杜宇飘忽不定的眼神,眼中的悯然更深。
“这个故事,足以串联所有的线索,足以解释从隆平十一年腊月至今,所有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比如——
“本王一直觉得很奇怪,你有手腕,有实力,公孙致和与他父亲的矛盾你不可能不清楚,那你为什么不利用公孙致和推翻公孙枭呢?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因为你需要朝廷来给你,还有你的妹妹正名,证明你和杜鹃都是公孙家的人,让你们风风光光地认祖归宗。所以,你计划的最后一步,是需要一个钦差。
“而所谓剑门关伏击截杀钦差,不仅仅是为了挑起天师道和公孙枭的矛盾,更是因为入蜀的队伍是神策军,而你以为入蜀的人是张怀恩的人。杀了这个钦差,将巴蜀引入你希望的乱局,并且迫使朝廷再派一个钦差,一个不是神策军势力下的钦差。”
“可殿下你还是没有证据。”
“望之!”李世默那一口郁结在胸中的气终于长叹出来,“你说的对,所有的这些都不过是本王与长公主的猜测。最多有六成把握,算不得十拿九稳。但是……”
他再顿,似是迟疑,更是不舍。
“直到四月初六,我在成都城南郊,看到了杜鹃姑娘的墓。你知道,她的墓志上,写的什么吗?
“唐故扶风公孙氏长女墓志铭。”
李世默第三次停顿了很久,他相信,杜宇应该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杜鹃姑娘姓公孙,你不会不知道的。如果我刚刚讲的故事成立,你是杜鹃姑娘唯一在世的亲人,那方墓志,应该是你立的,墓志上的文字,你一定比谁都清楚。
“如果你还要证据,杜鹃姑娘的后事,一定经过你的手吧。那么,凤栖阁的场子里,就一定有认识你的人。有些细节,对对口供就清楚了……”
杜宇突然抢白,“你们把她的墓志刨出来了?”
一直很从容的李世默难得闪过一丝尴尬的神情,“抱歉,形势紧迫,我们没有别的办法确认这件事。墓志埋得很浅,我们看过之后又填回去了。没有惊扰到她,连她的棺木都没有碰到……”
话说一半,李世默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般愕然,“等等,你这是,承认了?”
光影在杜宇的眼中深深浅浅,帐外走马灯一样的影子来了又去,凝成了他眸中的一刹那。李世默这四个月来与杜宇打交道不少,见过他的贼眉鼠眼,见过他的冷漠狡诈,见过他的专注神情。他早就知道这人来头不小,手段很高,一副面具更是戴得熟练妥帖。却从未想过,会在他的脸上,看到这种神情。
凄凄惶惶,又落寞万分。
“殿下……”
杜宇再顿,李世默听见了他喉间的嘶哑,“你让我从何说起呢?”
李世默不语。等到杜宇再一次开口,帐外巡查值夜的兵士,早已换了一批。
“杜鹃她小时候很可爱,粉粉嫩嫩的。她最喜欢扯着我的衣服,跟在我后面乱跑,像个小团子一样,咕噜咕噜的。我赶她,她也不走,我笑她是‘跟屁虫’,她反倒更高兴了……”
好像真的看到杜鹃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一般,杜宇咧开嘴笑了,一边笑一边耸耸鼻子,有明显的水声。
李世默大致能想象那是一副怎样的画面,就像小语总爱跟在他身后一般,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团子,有时候蹦蹦跳跳的,有时候又滚来滚去。小语每次看见他,都嚷嚷着要抱抱,隔一天也是,隔一年也是,甚至小时候一个午睡起来,都往他怀里钻。
他给杜宇倒了一杯茶,“坐下说吧。”
“那时候,我们的母亲常常来看我们,会带各种各样好吃的。殿下你知道蜀中的蜜炼豆腐嘛?很甜的那种,我小时候形容不出来那是什么甜。”
杜宇歪着头盯着跃动的灯烛,慢慢咂摸回味着。
“母亲怕我们把牙吃坏了,后来,就故意在蜜炼豆腐上撒上花椒。汉源的花椒,能被称得上贡椒,杜鹃被呛得哇哇大哭,哭完就往我衣服上蹭,蹭得我身上都是鼻涕泡。现在,我已经不记得蜜炼豆腐上撒花椒是什么味道了,可能,还是很甜?”
真的很甜,他小时候没问母亲蜜炼豆腐的蜜,究竟是拿什么炼的?真应该好好问问的,不然后来他独自一人带着杜鹃,杜鹃哭着要吃甜甜的豆腐,他茫然地伸出手,却什么也不会做。
当时哪里记得多问几句呢?母亲每次来看他们,都用头巾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匆匆忙忙踩着松动的青石板来,又匆匆忙忙踩着松动地青石板离开,除了溅了自己一身泥,好像什么都没留下。
他那时小,不知道那些事和节度使府相关,他连节度使府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从小就不被允许和成都街头的稚子一般玩耍、疯闹。小巷外传来孩童欢快跑过的声音,他和杜鹃就在低矮的屋中巴巴地向外望。
一角天光。他记得很清楚,从仅容立锥的蜗舍荆扉向天上看,青黑色的屋檐割破的天,沾满霉味的雨水彻夜不休地顺着屋檐滴落。墙角的青苔接住了摔打了好几次的雨滴,留下又黏又重的呼吸。
其实母亲还是留下了很多东西。杜宇看着面前那盏忽闪忽闪的灯烛。
多神奇啊,帐外来来回回巡逻的兵士向屋内投向了那么多黑影。一盏灯,便足以驱散所有来去如鬼魅的阴霾。
自觉已经沉默了太久,杜宇恍然回神,接着道:
“殿下你说的对,二十一年前,鬼街事发的时候,我就在现场。”
“后来你就去了眉州?”
“对,末将的养母,是我母亲生前的丫鬟。当时就是她,冒死带着我和杜鹃从节度使府出来的。
“嗯,不对。”自忖说得不够妥当,杜宇换了一个说法,“当初是她用一对死胎换我和杜鹃出来的。因为母亲生了一对死胎的缘故,公孙成业一气之下把她院中的人全换了一遍,养母也在其中,直接被赶了出去,正好照顾我与杜鹃。”
“十一年前,养母操劳去世,末将同时伪造了杜鹃的死讯,开始眉州服役从军。”
“也是,”李世默恍然叹道,“你那时已经打算将十五岁的杜鹃送到风月场上,自然不能留下供人查察的身份背景。
“可……她是你妹妹,她才十五岁啊。”
十五岁,他的小语今年也满十五岁。初初长成,花一般的年纪。扪心自问,如果有朝一日他母妃遭人毒手,他就是赔上自己这条命,也必追之讨之诛杀之。
但断断不会牺牲自己的亲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