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杜宇又咧开嘴笑了,烛火映在他的眼中,只照见一片朦朦胧胧的黑雾。
“我知道如果我说,我和她都没有选择,殿下也只会嗤笑吧……”
不会。
李世默心下默默摇头,他只会觉得很可悲。弑母之仇,他没有理由叫一个人放下。而究竟是否把复仇作为人生唯一目标,甚至可以为此牺牲自己的一切,却是一个选择。
他没有权力置喙杜宇的选择,他未曾经历那般痛彻心扉的经历,就无法全然站在对面那人的立场上。
以己心度彼心,是个自私的事。
见李世默许久没说话,杜宇自嘲地笑笑。
“可那是我的母亲啊,我曾经见过她挽起的头发,我曾经见过她抱着好吃的糕点来看我,我也曾亲眼见过她被扔在大街上,任人凌辱。
“满城的人都在围观,一个不着寸缕,一个浑身都在流血的女鬼。多可笑,他们说她是一个鬼,说了整整二十一年……”
他记得很清楚,二十一年前,当他牵着妹妹挤过拥挤的人潮,却只看见一个红色的影子,留下一地浅浅的血痕。他下意识捂住妹妹的眼睛,紧接着一步就要迈出。
那个红色的影子仿佛听见了杜鹃的声音,她回头,张了张嘴,没出声。
或许是母子间的心有灵犀,他读懂了母亲最后的几个字。
活下去。
活下去,带着妹妹好好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可又哪里所谓希望呢?在眉州的十年,他与杜鹃相依为命,杜鹃会拽着他的衣摆问他,娘亲呢?娘亲呢?
他茫然无措,只能推说,母亲忙,过些日子就会来看她了。
就这样瞒了几年,直到某一日杜鹃眨着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怯生生地在他面前嗫嚅着:
“哥哥,娘是不是不会来看我了?”
“哥哥,娘亲,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望着妹妹一双稚气未脱的眸子,他闭上眼,咬了咬牙,终于将事情和盘托出。末了,他反问:
“鹃儿,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那么,你愿意找到害死娘亲的人,替我们的娘亲复仇吗?”
看见妹妹眨着澄澈的双眸,睫毛如同蝴蝶一般扑棱的。他把他的计划,慢慢讲给她听。
杜鹃不依不饶扯着他的衣摆,软软糯糯的声音扎进他的心里。
“哥哥上了战场,那我呢?”
他默然许久。
“你也有你的战场。”
你要以风尘女子的身份进入节度使府,刺探情报,挑拨离间。
这些年杜宇一直不敢回想那时杜鹃的声音,那样的甜,就像是沾了砒霜的糖,不敢碰,不舍得扔。他闭上眼,满世界都是她清澈到了极致的声音。
哥哥……
哥哥……
高低起伏,婉转凄恻。所谓杜鹃啼血,大概不过如此。
杜宇吸了吸气,隔着一张灯火飘摇的烛台。
“这些年末将对公孙嘉禾这般,不仅仅是因为她算是末将同父异母的妹妹,我为了保她一命。更是因为……”
杜宇顿了顿。
“她疯了。而杜鹃在自尽前,也疯了。”
李世默眨着眼愣住,过了许久,才想清楚其间的逻辑关系。
杜宇对于公孙嘉禾发了疯的保护,恰恰是因为杜鹃。他自觉亏欠自己的亲妹妹,一时又无处弥补,权且聊作安慰。而她们俩都疯了的共同点,更是戳中杜宇心中最痛苦最放不下的地方。
想通了这些,李世默眼中悯然之意更深。
“说到公孙嘉禾,有件事,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也不太确定,是否该让你知道。”
“殿下请说。”
“只是她……长公主的猜测,但我觉得,事实可能确实如此。”李世默顿了顿,他不确定接下来说的话杜宇是否认同,或者经受得住。
“你知道,为什么杜鹃姑娘会走上绝路么?”
“可能只是,她这些年受的苦太多了……节度使府里的那些人,都是禽兽。”
杜宇说的是实话,公孙父子抢女人这件事,他是知情的。
李世默自顾自摇头,“可能不是那么简单。望之,你还记得,杜鹃姑娘,是哪一日跳楼自尽的么?”
“隆平九年五月初九。”杜宇咽下喉间压抑不住的情绪,“不会忘记的。”
那夜凤栖阁的妈妈传急讯让他赶过去一趟,说是从节度使府回来之后精神状态很不好,让他一定过来看看。
却没想到,那一眼,竟成了永诀。
“那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公孙嘉禾,是什么时候吗?”
“三年前吧,好像也是五月来着的?”杜宇眯着眼想了想。“大概是?”
那就是了。李世默再一次确认,若昭的想法,应该没错。
“望之,你有没有想过……
“三年前,你第一次见到公孙嘉禾的时候,杜鹃姑娘在场,她就在节度使府?”
“什么?”
“她在节度使府,或许是亲眼,或许是听人口耳相传。当他被公孙枭父子折磨得奄奄一息之时,却发现自己的哥哥,把属于她,属于作为你妹妹的那份疼爱,随随便便给了公孙嘉禾——如果说我们的推测属实,公孙成业的正妻刘氏勾结公孙枭害死丈夫和妾室,公孙嘉禾,就是你和杜鹃弑母仇人的孩子。”
某些隐秘而具体的回忆突然被唤起,杜宇在听到李世默说完之后,瞳孔骤然一缩。
这些年他知道对不起杜鹃,在南方四处征讨之余,只要有空,他便暗中来凤栖阁看她。哪怕是看她摔东西听她发疯,他也是愿意的。
每一次,他都告诉她,很快就能替母亲复仇,很快就好。以后,她就是公孙家的大小姐。他以后一定会对她好,会对她很好很好。他一定会找很多很多厨子,总有人,能做出当年母亲踩着泥泞带来的,蜜炼豆腐的味道。
只是,人成各,今非昨。他的承诺还未来得及兑现,斯人已去,徒留一地残红。
“望之,你没有想过……”
李世默再叹,“或许当初杜鹃没有想过替母复仇,也没有那般扶风公孙氏的家族认同,她想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讨得她哥哥的欢心。可直到那天,杜鹃突然发现,你宁愿对一个杀母仇人的孩子那么好,都不肯体谅一下她的感受。你许下的那些诺言,在她眼里,或许只是,镜花水月梦一场。”
最后一句话李世默没有说完。
望之,其实是你自己,亲手掐灭了杜鹃最后一丝的希望。
可一切都是李世默与李若昭的猜测,斯人已去,无论后人如何拼凑,再也无法触及隆平九年五月初九那一夜、那个人的绝望。
可无论究竟是哪一个契机促成了杜鹃的自戕,也终究挽回不了,斯人已去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