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又一个小小的身影溜出储秀宫,向着正阳宫后门的方向。
宫里的夜路很黑,其实原本不应该这么黑的。只是路太偏,又或者是夜太长,一盏宫灯再亮,也照不到尽头。
沈青绾裹着一身漆黑的斗篷,五月中下旬的夜晚,很热,也很闷,斗篷下是一张捂得有些泛红的脸。她一手拉低斗篷的风帽,一手摸索着坚实的宫墙壁。沿着墙根的御水沟汇集了各宫的隐秘不堪,泛起秾丽而迷离的脂粉香。
原本从储秀宫到正阳宫并不需要走过这条路,只是沈青绾此举需掩人耳目,便向北绕了一大圈。走过萧贵妃的重华宫,后面的路愈发阴气森森。墙壁很凉,大抵因为墙的那一侧了无生气。据说,后面就是废弃的敛芳宫,四十多年前被作乱的内侍逼到绝境的故隐太子李从仪,先帝静帝的兄长,就是在此处自尽。
敛芳宫离重华宫不远,那就是说,当朝贵妃,后宫中一人之下的萧贵妃,住得离这死过先太子的敛芳宫,不远。
听说陛下登基时,重华宫,是萧贵妃自己选的?
夜,实在是太过安静,静得让她忍不住多想。
从西向北又向东,总算挪到了正阳宫。后门开了一处狭小的缝隙,她轻轻推开,侧身挤了进去。又转身小心翼翼合上,将泄露的一线明亮,重新锁回皇后凤驾所在之地。
而这一宫之主,已经在正阳宫偏殿的软塌上,等了许久。
“今日午后,你叫人在御花园中留个记号,说是晚上会过来。本宫在这里等你好久了。”
大抵是宣王李世默的归来让后宫的很多人皆为不安,卫皇后神情有些疲惫,她一手撑着眉心。揉揉,一顿,又再揉揉,“说吧,什么事?”
沈青绾撩开风帽就跪了下来。
“请娘娘恕罪,臣妾不敢明着过来,绕了好大一圈。实在是因为,”她一噎,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实在是因为,臣妾心里怕……”
卫皇后心软,最怕看到别人的眼泪,沈青绾又偏偏是个每滴眼泪都掉到人心窝窝里的。饶是她对这张脸着实爱恨交加,却也不由软下心肠。想到她也不过是这张脸的受害者,卫皇后终是一叹。
“到底何事,起来说吧。”
沈青绾只是跪在地上固执地摇摇头,“皇后娘娘可知,五月二十六日,是东阳郡主的生辰,陛下要为东阳郡主大摆筵席?”
“知道。”
“他们要对郡主不利,求娘娘救救郡主!”
沈青绾用力地磕了两个头,“具体的情况,臣妾亦不太清楚。臣妾听到的只言片语,说是……只要娶到了郡主,就……”
话说一半,她滞了很久,等到卫皇后都忍不住催促倒:
“就什么,快说呀?”
“就……”再一滞,小小的身子骨伏在地上硬生生磕了两个头,“请娘娘恕罪,都是他们的话,说是……
“太子就死定了。”
原本泪如雨下的沈青绾,在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骤然抬起沾满水色的眸子。眼中刹那间的狠厉闪过,随即又被蒙蒙春雨淹没。
尽管一晃而过得太快,卫皇后的心还是忍不住狠狠地跳了两下。
配合着那句“太子就死定了”。
太子是她唯一傍身的依靠,陈太后的支持,中宫之主的位置,皆是来源于此。她从未想过,或者说根本不敢想,太子一旦失势,等待她的,等待她弟弟的,等待整个平阳卫氏的,将是怎样的处境。
毕竟当年卫茂良年纪轻轻,之所以力压一众老将,成为河东节度使,除了武状元这一层身份,还有陈太后在背后作保。
这种未知而不敢触及的恐惧感在近两年来尤甚。即使不懂前朝事,她也大致明白,如今的朝局比不了隆平前九年太子一家独大,高枕无忧。丽德妃敬王野心勃勃,宁妃宣王看似与世无争,但实力已然今非昔比,尤其是宣王李世默从巴蜀回来之后。
巴蜀。东阳郡主。
她大致也听说了这其中的奥妙。剑南道新任西川节度使最心疼的就是这个异母妹妹,谁能掌握东阳郡主,不啻于剑南道西川十数万军队的臣服。
敬王心动了,所以打算在东阳郡主生辰宴上动手?
道理上是说得通的。
毕竟如今控制关中腹里的神策军,百余年前,也不过是西北一只戍边部队。
一旦掌握了这支地方军,他们的目标会是……
卫皇后久久难以平静。
“宛嫔,你先起来说话,”她稳了稳心神,携过她的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饶是已然入夏,沈青绾的指尖还是沾了湿雾的凉。
“好妹妹,你知道他们的具体计划吗?”
沈青绾垂着脑袋摇摇头。
“娘娘你知道,我在他们眼里,只怕连下人都不如,又怎么会知……”
“可你知道,他们会对郡主不利?”
“嗯,”沈青绾吸吸鼻子点点头,“我今日午后听了一耳朵,说是,只要人从了,就不愁她不会嫁过来,只要嫁过来,后续的局,就好办了。”
今日午后?
那就对了,今日她听说下了早朝,敬王殿下拟了个折子说是要到储秀宫请安。只怕请安是假,商量诡计才是真。
“他们这是想……”
话不妥,卫皇后不方便说出来,她比了一个向下的动作,嘴巴张了张,吐出两个字,只有口型,没有声音。
下药?
“可能是……除此之外,臣妾也想不到他们还有更好的办法。”沈青绾反手用力将卫皇后的手攥住,攥得她指节发白。
“求求娘娘救救郡主。我出不了宫,找不到郡主。我也没有证据,更无法告诉皇上。此举已然背叛旧主,一旦让德妃娘娘知道,她会打死我的。”
似是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沈青绾浑身一抖,一张素白的脸吓得毫无颜色,手上更是毫无温度。
“宛妹妹。”
卫皇后柔软而温暖的手一再抚了抚她的手背,“别怕,你做的对。”
“做的对又如何,还是救不了郡主。皇后娘娘,他们说得分外笃定,就好像这件事已然板上钉钉一般。”她眼泪再一次落了下来,滴到卫皇后的手背上,比她的手,还要凉。
“一旦此事做成,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卫皇后眉心再一次跳了跳。
一旦此事做成,东阳郡主的清白就再也无法挽回。
一旦此事做成,敬王手握剑南道西川节度使兵力,太子的失势就再也无法挽回。
无法挽回。
卫皇后觉得自己的手心,比沈青绾的还要凉。
不动声色拍了拍沈青绾的手背,卫皇后还是一如既往的温言细语。
“且让本宫与太后娘娘商讨一二,一定救郡主于水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