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六日,当承明宫的灯火一盏一盏亮起来的时候,公孙嘉禾的生辰宴亦如期而至。
宴会是卫皇后出面打理的。掌管后宫十二年的卫皇后料理起这些琐事不在话下,列席、设宴、后宫诸女眷作陪,皇子也一并出席。
吉时已至,奏宴乐歌舞,各宫也送了些体己的小玩意儿给嘉禾作生日贺礼。身披层层缕缕金丝线的公孙嘉禾,就像一只精心雕琢的瓷娃娃一样,摆在皇帝陛下的右手案边,一动也不让动。
她低头瞄了一眼食案上一碟切得薄如蝉翼的鱼脍,只是看着眼馋。入宫之前宣王和长公主和她叮嘱过一些基本的礼仪。不过,入宫之后礼仪繁琐,不是一时半会能教会的,实在不懂就不要轻举妄动,看看其他人是如何做的便是。
她环顾四周,如走马的歌女舞姬在她面前来了又去,晃得人眼花。满座之上居然都在专心欣赏歌舞,无一人动著。宫里的果然都不是一般的人,她满脑子的想法咕噜咕噜往外冒,想到长公主这些天叮嘱她的事,手心不由微微冒汗。
好容易等到礼乐皆毕,她心想着怎么也能吃两筷美食稳稳心神。只听得陛下左手边那一席传来卫皇后温然的声音。
“今日是郡主生辰,各宫都备了些礼物,各自都有心了。太子自从听说了郡主的忠勇之事,对郡主亦是敬佩非常。”
她转向左手一列席的第一案,承明宫的浮光淹没了一头珠玉叮叮咣咣的声音。
“世谦,你不是也为郡主备了礼物么?呈上来给郡主看看,可还喜欢?”
太子送礼,公孙嘉禾自然更不敢动筷子,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白嫩透亮的鱼脍,一时间眼更酸了。
太子迟疑一瞬,又或是迟疑的一瞬太快叫人生了误解。毕竟这位当朝太子,原本就是温吞和蔼的模样。他应诺起身,招呼着几个小厮手捧托盘入了殿。托盘以金丝缎布覆盖,盖布之下,是一个浑圆的球状物。
“郡主请看,”太子拱手示意郡主,撩开盖布,一时间,饶是承明宫灯火闪烁,也掩不住那颗硕大的夜明珠本身如丝如缕的幽幽蓝光。
“这是本宫命人寻来的东海夜明珠,其形硕大,其光粲然,每到夜晚更是满室光华,还请郡主笑纳。”
公孙嘉禾站起来福了福身,原本的张扬也被满头金钗压得恭顺妥帖。
“多谢太子殿下。”
“哟,皇后娘娘,您可真为这郡主下了血本呀。”
公孙嘉禾话音刚落,脆生生的一声撞入承明宫的满纸靡丽中,丽德妃倚在右边一列席的第一案,声音婉转如黄鹂。
右列本是萧贵妃为首,不过她带着其子李世谚告病,贺礼早就差人送过去了。说来很奇,自从前两年关中大旱之后,许是天气使然暑热缠身,每年从五月入夏至九月秋来,萧贵妃身子骨总是不大好,生病告假也是常态。
贵妃出缺,自然由着德妃坐在第一席。
“丽妹妹可说。”卫皇后也不恼,只是不痛不痒顶回去,“东阳郡主十数年来,不屈服公孙枭那恶人,其兄更是战功赫赫。陛下为郡主大办生辰,是为嘉奖。本宫叫太子送个礼,亦是体贴郡主这些年来受的苦楚。此事但凡用心体会陛下的意思,自然知道该当如何。”
你会说出这种话,说明,你还没有体会到陛下的良苦用心。
卫皇后话未说完,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皇后娘娘讲起道理来总是一套一套的,臣妾就只说了一句话,就白得了娘娘这样一通道理。”
丽德妃美目流转,眼角眉梢更是多情妩媚,她起身,满脸写着诚惶诚恐。
“臣妾多嘴,臣妾给娘娘赔个不是就是了。”
公孙嘉禾哪里见过女人间斗嘴的事儿,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下意识求救就向着宣王殿下的方向看去,又念及宣王之前叮嘱过她,在后宫朝堂面前,不可表现得与他太过亲近,只得讪讪做罢。
丽德妃眼尖地瞧见了嘉禾的窘迫,她巧笑,声音裹了蜜糖似的婉转。
“可把我们郡主吓着了。”转而向着李世训道,“世训,你准备了什么礼物,还不赶紧呈上来给郡主压压惊。”
左列坐的皆是皇子,按年龄大小分别是太子李世谦,宣王李世默,敬王李世训,还有九皇子李世诤。按着年龄大小的规矩,太子奉礼之后,也该当是李世默。就算按皇子品级,李世默和李世训相当。无论如何掰扯道理,李世训都不该在李世默前面。
但既然丽德妃发话,瞧着宣王殿下及其生母宁妃也并无异议,李世训起身,招呼着把他准备的贺礼搬上来。
李世训送的是四块蜀绣屏风,小叶紫檀为框,色织双宫绸为底,晕、滚、藏、切等数种针法熟练使用,绣功之精,绣艺之巧,令在座诸位皇子嫔妃不由喟叹。
“郡主且看,此屏风以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为主题,分别绣以‘玉堂富贵’、‘鸳鸯戏水’、‘彩云追月’、‘喜上眉梢’,都是顶顶美好的寓意。”他再拜,“更重要的是,此乃蜀绣,郡主生于巴蜀长于巴蜀,如今离家千里之遥,聊献蜀绣屏风,以慰郡主思乡之情。”
“世训有心了。”
一直未发话的皇上高坐主位,淡淡地冒出一句话。
皇上都发话了,公孙嘉禾也不能傻站着。她一再福了身,礼数不差,更不敢比太子多。
“多谢敬王殿下。”
李世训应诺退下,转而冲着第二案的李世默,亲热地唤了声。
“三哥。”
他再笑,似是有歉意,“你给郡主准备了什么?拿上来给大家看看?”
挑衅之意已然十分明显,李世默起身,朝着父皇、郡主皆盈盈一拜,将这挑衅如数化解。
“大哥与六弟都送了这些好东西,本王不才,勉强备了些薄礼,请郡主一观。”
语罢,凌风带着几个小厮端着一只白玉匣上殿步入厅中。公孙嘉禾也好奇宣王哥哥会送她什么,又不敢明目张胆看,只得偷偷踮起脚,往不远处的玉匣用力瞅着。
李世默上前,开匣示于众人,却只见得一册封面都发黄的书。不过,饶是封面已经发黄,页脚倒也平整,未见卷边。
“贞观大儒孔颖达曾考订众本优长,兼采诸家学说,始有五经正义。如今已刊印天下,可称经典。这玉匣之中盛着的这本《毛诗正义》,乃仲远先生著五经正义时的手迹。本王几年前游历曲阜孔府,有幸得与孔家后人倾心相谈,以此书相赠。”
李世默从凌风手中接过玉匣,毕恭毕敬递到公孙嘉禾面前。
“孔圣人曾有言,‘《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诗》乃诸学之首,此书转赠郡主,愿郡主学有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