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第一页的时候,李世默的心情有些按捺不住的愉快,甚至手抖。
“隆平十一年夏五月十二
初读,不是很懂。”
嗯?
不是吧?
他还等着长篇大论拍案叫绝一抒胸臆的呢。
李世默盯着第一张纸上白纸黑字写着的六个字,来来回回看了几遍,确认不是自己眼花。
他甚至一个箭步迈到书桌前,跟那本《韩非子札记》认真比对了笔迹。
没错,是她本人写的。
耐下性子继续往下翻。
“隆平十一年夏六月二十二
赞同其说,学力所限,难以延伸。”
“隆平十二年春四月十五
久不读,生疏之余,好困。”
李世默看着札记上写的日期,四月十五,今年她生日那天。两人聊了一通奏疏如何铺排,之后他拟稿,她看书。虽然最后睡着了是真,但他记得她当时拿着这本《计然策》,在一旁写写画画不少。
合着最后整理出来不到十个字?
他竟然一时哭笑不得。
每一张纸上都只有寥寥数字,李世默动手翻得很快,最后一张纸上的时间距今不远,不到一个月而已。
“隆平十二年夏五月二十三
读书应从其所好,不可强求。余实难读懂,罢了罢了。”
看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字,越写越张狂。最后一个“了”字,笔一甩,墨迹拉了半张纸,她笔力虚浮,难得一笔,力透纸背。
满纸都写着不想看,拒绝。
李世默捂着嘴巴差点笑出声。
《计然策》乃春秋时期越王勾践谋臣范蠡,辑录老师计然之言论而成。共七策,主要讲的是为商为国的致富之术。她不喜这本书,说明她不太懂,经商理财之事?
所以她才找卓圭帮她打理钱财用度?
像是突然窥见到她某个小女儿般稚拙任性的一面,李世默嘴角压不住一个劲儿地上翘。他偷偷望了一眼里间卧室她睡下的地方,站在门口傻笑了许久。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雪澜伺候着若昭洗漱梳妆更衣之后,从里间出来,便看到李世默立在书架旁,似是在端详她的藏书。
若昭刚睡醒,看到熟悉的人影,眨眨眼,又揉了揉。
“你是,昨晚没回去,还是来得太早?”
今日休沐,她记得,李世默是不用跟着一班朝臣上早朝的。可一晚上没回去,或者来得太早,都不妥当吧?
“刚到,”李世默侧眸,望着她吟吟带笑,“今日休沐,想带你去个地方。”
遣退了雪澜,李世默一路推着她经过院外的桃树,穿过修竹掩映的回廊,到了自己的院子,停在一座约莫二层高的阁楼前。
那个地方若昭知道,六月初一刚入宣王府那天,李世默指给她看过,是他专门辟出来的书房。
当时没带她进去,加之是主人的私地,若昭也就没多问。
书房而已,无非一张桌案,连着几架子的书。读书人都有,也不是非看不可的地方。
这厢想着,李世默把她停在廊下,自己则上前推开朱漆雕花的门。一束初阳照进,沿着烧得致密的青砖,一寸一寸亮起来。
光线涌入,并没有想象中的尘埃乱舞。一门之隔,隔绝了屋外的夏热,满室沁凉。
没有门槛,李世默顺利地推着李若昭进来。原本一般的屋子都有门槛,但李世默为了若昭的轮椅进出方便,一早把她院中的门槛卸去。但李世默的院中,这是唯一一处卸了门槛的地方。
若昭顺着光线望去。
确实是寻常读书人书房的模样,书房正面是一副孔子见老子图,两侧饰以龟背竹,向左看去,一张书案,案上兰花,右手边则是一排一排的书架。
李世默打开书桌边的窗户,又点燃几盏风灯,头顶的陈设风光映入她的眼中。
整整两层,竟然上下通透,坐在书房的中央抬头可以看到二楼的屋顶。
顺着斜坡到二楼,沿着墙壁是整整一圈一丈多宽走道,走道边立着,墙上嵌着的,全部是书架。
若昭惊异地环视四周,包括头顶的四周。目之所见,皆是一人多高的书架,两层楼,近百书架,保守点估计数千册藏书是有的。或者夸张点,上万?
目光逡巡一圈,没看够,又看了一圈。终于收回没见过世面一般的目光,向着李世默,张了张嘴,许久才出声。
“这是你的……书房?”
烛火之光盈室,一时竟觉辉煌。他颇为满意地环视了一圈,点点头,又笑,难得有些害羞。
“好像不能叫书房了,叫藏书阁,比较合适。本来想早点带你过来的,前些日子我稍微改了改藏书阁的布局,”他指了指一楼书桌旁一扇绘着囊萤映雪的屏风后,“那地方我辟了出来,收拾收拾,置了榻和茶几。你要是在这儿看书累了,可以在那儿,喝口茶,吃点点心。”
若昭一再环视着成千上万册藏书,还是不可思议地眨眨眼,“我可以进来?”
李世默看着她也眨眼,“我改布局,本来就是让你进来的。无论我在与否,你随时都可以来。”
“对了,”他似是想起什么,顺着斜坡到了二楼,爬上可以移动的梯子,从书架上取下一册,快步下楼递到她面前。
“今天带你过来,是给你看看这本的。”
李若昭闻言探头望去,熟悉的几个字——
《计然策校注》
“你不是在看《计然策》么?”他解释道,“看不懂不是你的问题,你手上的那个本子不好,缺注。这本《计然策校注》,是江宁城金陵书局几年前出的。金陵书局的邵公子穷尽己力,广集善本,校订成册,他亲自做的注。”
他笑吟吟地一再解释,“他本来就是经商出身,对《计然策》本身的内容深有体会,是个行家,加之版本校勘的功底很是不错。三年前我在江宁城,有幸与他彻夜长谈,是位很有见识的学士。”
终于意识他在说什么,若昭惊诧之色逐渐写了满脸。
“你你你……”她咽了咽唾沫,支吾半天,满脸羞愤,最后一咬牙。
“你看到了啊?”
偷翻他人的私物,确实不是君子所为,李世默赶忙赔礼道:“清风不识字,不小心翻乱了你的书,实在,抱歉。”
少来。
若昭怨念地盯着他。那本《计然策》,她知道自己札记写得烂,不对,是写了跟没写一样。她记得明明是仔仔细细塞在一众其他的书之间,不是主动抽出来,风儿是长了眼,专翻那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