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抬眸瞟了一眼她怨念的目光,李世默躬身大拜的姿势埋得更深,大有一副她不原谅他就不起来的架势。
“罢了罢了,”若昭扶额,实在是因为自己过于难堪而不忍直视他,“看了就看了吧,反正也,没东西可看。”
噗……
确实没东西可看。
李世默嘴唇都咬紫了才忍住没笑出来。
趁着若昭随手翻翻手上的书册,李世默立在一旁,立了半天,想问又不敢,欲言又止几回合。最后还是没忍住。
“《计然策》,你真的看不懂?”
合上那本金陵书局出的《计然策校注》,若昭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书角。
“也……不是?”
复而又翻开,“比如说吧,为商者人弃我取,人取我与,这是常识。为国者,价低则籴,价高则粜,籴粜以均价,这是常用的手段。国之相争,籴粟囊,以虚其积聚,也很常见。佼佼者如管仲,先鼓励齐人穿鲁缟,鲁人皆觉有利可图而弃农耕务桑麻。有朝一日又禁鲁缟,鲁缟无处可卖,鲁人无粮可入,自然俯首称臣。”
李世默站在一旁,饶有兴味地听,“你明明很懂?”
若昭摊手,实属无奈地撇撇嘴,“我所知就是这些东西,再看不出别的了。人人都懂的道理,如果你提不出来自己的见解,那就是不懂。你能学得会知识,但无法应用裕如,学了就不是自己的。”
她抬眸,环视一周卷帙浩繁的藏书,“你看了那么多书,想必也深有体会吧。有的书,有的领域,一读便能生发出无数的感慨。有的书,读了就是过眼云烟。甚至还会,心生反感。”
“那你喜欢什么?”想到那本随着她从七岁到二十一岁,至今还放在案头上的书,李世默忽然福至心灵,“《韩非子》?”
若昭眨着一双眼看他许久,“风又不长眼,不小心翻到了啊?”
“那个,我真,不是故意的。”
顿觉解释得太过敷衍,李世默忙道:“你之前不是说想吃冰酪,我今日叫人备了,权当赔礼道歉。我们到里边说?”
所谓里边,就是指书桌旁屏风后的空间。一块跪坐的软垫一方矮几,还有张一人宽的榻,榻上铺了软垫和竹席。夏日竹席冰凉沁骨,似乎是怕她着凉,又在玉簟上仔仔细细铺了一层素绢。
“你说韩非这位吧,他写的东西是残酷了些,我小时候也这么觉得,”若昭懒懒地倚在竹簟上,窗外的阳光透过窗纸,又经过夹道书架的束缚,有着安分守己的规矩,和与世疏离的朦胧。
“可长大之后却觉着,他说的真在理。千年之前的秦政至今,无休无止的权术、斗争、变革,似乎都延续着他这套说法。君主维持着无上的权威,围绕着权威,一干人等争夺撕抢。玉璧既已入怀,如果你不算计别人,自有别人算计着你。”
李世默将拎进来的食盒打开,取出两碗白如嫩豆腐的冰酪。他触了触冰裂纹的瓷碗壁,还有点凉,暂且放在一边,稍微热些再递给她。
“你好像,对人性,不抱信心。”
“总有人能身负黑暗心向光明,”若昭的目光望进他清如水的眸子中,“但不是所有人。既然要防患于未然,就应不惮于最坏的恶意揣测人心。”
她幽幽叹了口气,“很累,但不得不这么做。”
“所以我赞同商、韩之流的主张,既然无法让所有人都向善,那就想办法让所有人不为恶。统一法度,这是最好的办法。”
李世默跪坐在软垫上,微微前倾,“这就是你所说的,律法不可不壹?”
若昭颔首,“也是《商君书》所言。”
“但你有没有发现,”斜倚有些累,若昭换成了仰躺的姿势,脑袋下的枕头似合着她的心意一般,高低正好,舒适而惬意。她看着斜上方高远的屋顶,眼底有些疲惫和迷茫。
“侠以武犯禁。这是韩非最著名的话之一。而偏偏,风波庄,却是个因侠义而聚在一起的帮派。”
“我认同韩非的观点,季布一诺千金,拥戴他的人因此违背法度将其藏匿家中。那换一个犯法逃逸,但有恩于人的侠士呢?恩公有难,理应助他一臂之力。而于国法,这就是乱党之因。风波庄因义而聚,因此,我不得不用更加严厉的规定,保证风波庄每一个人不为恶。但偏偏更严厉的规定,是与国家法度相违背的。”
“可是你创立风波庄的本意,是救助无辜百姓。”
“你说的对,他们无路可去,我尚且能凭一己之力,为之提供庇佑。但你有没有想过,”她侧了侧眸子,“风波庄存在的本身,就是不合理的。”
李世默试了试冰酪的温度,比之前好多了,遂放入她手中,“不急,边吃便说。”
冰酪的凉意还未彻底散去,她握着手中的冰肌玉骨般的瓷碗,指尖轻抚润泽的碗壁釉质。
抿一小口,确实很甜,恰好综合了她口中一阵一阵泛起的苦涩。
对她而言也很冰,不可贪食。只一口,她靠在美人榻上,神思倦怠。
“风波庄,藏匿过杀了人的逃犯,也动过私刑,杀过人。”
去岁春试告御状的士子。以及曾经新年宴上,她不得不执行自己定下的,风波庄的规矩,动手杀了阳奉阴违,私自运粮到河朔的济民堂朱勇。
握着手中冰裂纹瓷碗,李世默的指尖微微收紧,像握住她始终暖不起来的手。
“我不相信你会无缘无故动手杀人,总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事急从权。”
他解释得有些慌乱。
“因时因地而变,是为权。男女授受不亲是礼;嫂而溺援之以手是权。孔圣人不是也说过么,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只有言必信,行必果,才是硁硁然的小人。”
“我知道啊,”又抿了一口,醇厚细腻的冰酪,明明知道之后身体或许有恙,一是不愿拂了他的心思,二是,确实凉津津甜滋滋让人着迷。
“所以我都做了。儒者所说的权变,与法家所言术治,有异曲同工之妙。儒者修齐治平,需得处理守经与权变。法家统御天下,需得处理法治与术治。守经与法治,皆有据可依,行易而贯行难,阻力太多。权变与术治,讲究灵活机变,善于钻营,总是容易前行得多。”
冰酪吃得太多,再吃只怕身体会真的出问题。若昭把瓷碗置于矮几上,瓷碗叩击紫檀桌面有清脆的声音。
“但你也知道,容易的路,并不等于,正确的路。”
李世默点点头。
行事与行路相似,少年壮游,世间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人迹罕至而山高谷深之所。
她再道:“而且你也知道,权变,权术,并不是个很好的东西。比如,最近的吧,公孙杜宇。截杀钦差,勾结叛党,已经算是十恶不赦之罪。然而我们最后处理的办法是,既往不咎,甚至助他飞黄腾达。”
她望进他的眸子,“其实你的心里,一直有芥蒂,并不能完全接受。对不对?”
李世默垂眸,他对杜宇,第一印象算不得好,虽然之后改观不少。心有芥蒂,算是默认。
“再换个比方。王朝贵贪污护河款,干涉朝政,把持权柄,论罪当诛。但他势大,我们为保全自身实力,不可以卵击石,所以迟迟未曾将他送上法场。而前任吏部尚书郑光弼,他或有贪佞之举,但罪不至死。偏偏因为我们私下弄权,使得他白白送了命。前者可称权变,后者可称权术。”
“我们再泛化论之。”她转了个身,侧卧与他视线相交。澄澈,诚恳,而让人不忍直视。
“杀鸡儆猴,如果鸡罪不至死,难道为了儆猴的目的,鸡就该死吗?”
李世默眉心跳了跳。
居然和他昨晚想到一块儿去了。
关于王朝贵,以及朝堂之上的诸多事件,他们之前的争执都是起源于此。她深谙权术,他固守礼法。各执一词,各有千秋。
他原本以为,这就是他们的全貌,他们相处的全貌。如今却觉得,似乎不是这样。
许久不置一词的李世默再开口,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那你,有答案了么?”
她依偎在枕头上,像是蜷缩成一团。
“我不知道。”
若昭闭上眼,因为说了太多话,又许是因为话题过于沉重,神思实在疲惫。
“我只知道,弄权者乱法,乱法者祸国,而祸国者必殃民。”
这是老师教她的道理,也是她认同的道理。
虽然她早已被逐出师门。
“世默,我知道我做的事,是错的。但是我好像,又没有别的选择。”
她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她没有别的选择。把各方势力玩弄于股掌之间,是一条最容易抵达目的的道路,也是目前死局下唯一可行的道路。乱花虽美,终归渐欲迷人眼。她实在害怕,有朝一日,双手沾满鲜血,而她已经忘了自己因何出发。
所以她不得不一再反思自己,拷问自己,把自己撕裂了掰碎了,在太多太多不得已的选择中反复用痛苦让自己清醒。至少能在下一次的抉择中,拼命找寻一点更加符合人性的可能。
那头闭上眼睛许久未曾说话。想到她可能随时因为精力不太好迷迷糊糊睡着了,李世默走到她身边,在她塌边,轻轻握住了她冰凉垂落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