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多月没开门的清泉宫一夕之间门户大开,又属实一片黑压压。
陈太后高坐在主殿上头,卫皇后丽妃两人各自左右坐在下方。跪在地上的只有两个人——
脸被打肿的沈青绾,和刚刚换上一身素净常服的宁妃。
“我可从来没让这小蹄子四处招摇过市兴风作浪,”丽妃抚着手上的红珊瑚手钏,美目流转,“指不定是这小蹄子拜高踩低,看着谁家来势跟那苍蝇一样非要上去转来转去。”
“真是你指使的,你也不会承认了。丽妃,”
陈太后靠在中央的软座上假寐,听罢丽妃一番娇滴滴的言辞,眯着眸子斜觑了她一眼。
“这是你的人,私通罪妇,你得拿个说法,不然哀家就只能按照规矩办事了。”
丽妃霍地起身,向着沈青绾扬手又是一巴掌,本就青肿的脸上肉眼可见地出现了五个鲜红的指印。
“你倒好,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还胡乱攀咬。本宫给你的好,真是都喂了狗。”
卫皇后冷眼看着丽妃在殿中跳上跳下,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她最关心的宁妃苏芷兰身上。
被皇后盯上的女子始终保持着弯腰跪地的姿势,垂首敛容,一动不动,叫人琢磨不透。
没结果。卫皇后温言向着丽妃,“她说不说实话不要紧,丽妹妹仔细手疼。”
说不说实话当然要紧,这一激将丽妃反而更来劲。
“皇后娘娘,是不是真的,打一顿就知道了。”
说罢呼了两个小内侍上来,翘起的兰花指向着沈青绾一指。
“给我打,往死里打,臣妾就不信她不说实话。”
中衣委地,三尺长三分宽的毛竹板砸在一片雪白上,一落便是一道带着血丝的红痕。
“啪!”
“啪!”
“啪!”
吹弹可破的肌肤**裸横陈清泉宫的主殿中央,一片炫目的白,就在另外三个女人,还有两个内侍的睽睽众目下,随着一下又一下的鞭笞颤抖。
宁妃的眼角也在颤抖。
沈青绾从头至尾都没哭,没发出任何声音。但离她最近的宁妃能感觉到——
她整个人都在抖。
竹板每一次落下,她都能听见沈青绾的一声闷哼。
但旁边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咬住了,嘴唇咬出了血,不知道是咬出的血,还是耳光扇出的血。
行了,别打了。
你们都是做母亲的人,她还是个孩子,她比自己的女儿大不了多少。
但宁妃又无比确信,上头这三人唱戏似的一唱一和,把沈青绾往死里打,不过是演给她的。太后和皇后应该是想把她彻底踩死,不过来的刚好是丽妃的人,顺带把储秀宫敲打一番。
丽妃当然想极力摆脱陈卫两家的怀疑,她应该更想弄清楚的,是沈青绾与清泉宫的关系。
三双眼睁睁看着沈青绾被杖责的眼睛,其实盯的都是自己。
双膝跪地垂落的衣摆遮掩下,宁妃的手一遍一遍搓着光滑的锦缎。
如果一句话不说,也很可疑。毕竟心生怜悯也是人之常情,高高挂起反而更惹人怀疑吧?
既然如此,替沈青绾说一两句,也是应该的?
“宛嫔毕竟深受陛下宠爱,打成这样,陛下怪罪下来,平白伤了这后宫和乐的颜面。”
“宛嫔是本宫的人,陛下问责起来,问的也是本宫,宁妃姐姐自可高枕无忧。”
丽妃眸子一沉,眼角却顾盼神飞。
“还是宁妃姐姐下意识里觉得,这小蹄子是姐姐的人,怕被打得离了心,就不好继续替自己效力?”
莽撞了。
宁妃心下一咯噔。
卫皇后适时劝慰道:“丽妹妹宁妃妹妹心慈,看不得小姑娘被打。这些日子陛下忙于前朝事,许久不曾到后宫,够她把伤养好了。”
忽地又话锋一转,“心慈便心慈吧,偏要搬出陛下,倒像是有点声东击西的意味。”
好一句“声东击西”,宁妃暗忖,她什么时候也会这般,话中带刺了?
难道是她发现沈青绾不对劲了?
宁妃伏下身。
“臣妾确实不知陛下许久不曾到后宫中,毕竟关在宫中这么久,一点儿外界消息也不知晓。”
卫皇后一怔,倒是让她圆上了。
宁妃也话锋一转。
“臣妾还以为陛下依旧偏好这储秀宫的风景,也以为陛下始终看中正阳宫背后的功勋声望。”
陛下偏好储秀宫的风景是为谁?
不过是个沈青绾。
陛下许久不到后宫又是在忙何事?
河东节度使卫茂良回京。
一句话准确踩中了正阳储秀两宫的痛脚,原本一唱一和的两人隔着一殿之宽目光忽地一交锋。
“行了!”
坐在上头看戏的陈太后一声厉喝。
算是看明白各自的路数,丽妃咬死了自己不知情推给清泉宫,宁妃咬死了不说,还在暗中扇阴风点鬼火,很像是当年华贵妃的手段。
苏家的女人,果然没一个是善茬。
“打了这么久,一个个都咬死了说不是自己宫里的事,就是一本糊涂账。哀家也乏了,”
陈太后略一扶额。
“既然说不清,该罚的都得罚。沈青绾是储秀宫的人,储秀宫看管不力,罚一个月俸禄。宁妃还在禁足,那便再罚半年俸禄。沈青绾私通罪妇,罚俸一年,另外罚跪一夜,就去,没人住的敛芳宫吧。”
既然当着她的面不说,那就看看背着她说不说。拿沈青绾做诱饵,看看哪条鱼会上钩。
然而当夜,一声惊雷过后,暴雨倾盆,夜色中的长安城淹没在掀起巨浪的波涛中。
李世语趴在窗边,心惊胆战地看着窗外闷雷阵阵,闪电划破天际,一瞬间长安城亮如白昼。
“母妃,”小丫头一脸苦兮兮看向宁妃,“今天我躲在后面听,说是宛嫔娘娘被罚在敛芳宫跪一夜。她毕竟是为了我,外面雨又下得这么大,我看守门的侍卫都不在了,不去看看她吗?”
“不能去。”
宁妃立在窗边,目光投入无边沉沉的黑暗。
“陈太后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不过是以宛嫔为引,看看谁会上钩,谁才是宛嫔的幕后主使。加之现在侍卫都被遣散了,更像是在钓鱼,只怕没人的敛芳宫,还埋着太后的眼线。”
无人的敛芳宫,此时此刻,确实看不见旁的人影。
只有一个茜粉色的身影跪在主殿前的石板路上,暴雨如注,茜粉色的中衣皱皱巴巴裹在身上,披散头发全被淋湿,湿漉漉地黏在那张满是淤青的脸上形如鬼魅。
三月的春夜尚凉,更何况暴雨,娇小的女子垂头,嘴唇已是乌青。
夜色愈发阴沉,并未有丝毫暴雨将尽的迹象。天像是被压得更低,自北而来的风都吹不开凝重如墨的浓云。
忽地背后多了一把伞。
“沈青绾,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不怪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