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王没有带兵回长安吗?”
李君毅眨巴眨巴眼。
“哦!臣想起来了,陛下您说这个事儿啊。确实有,十一月二十二日的深夜吧,宣王殿下带人回长安,说是陛下即将回銮,看看我们准备得怎么样了。当夜殿下巡完便走了,当夜守门的兵士都可以作证。”
李君毅憨笑着搔搔脑袋。
“臣还以为没什么大事呢,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皇上瞪大了眼,“没了?”
李君毅眨巴眼,“没了呀?”
皇上再问,“没去找谁?”
李君毅再眨巴眼,“没有呀。”
随即又意识到仰视天颜不妥,忙转头看向宣王殿下。
“宣王殿下你还有什么时候回过长安?臣日日夜夜在城墙上巡逻,也没听见消息呀?”
李世默当然不会回答他。
陛下也没说话。他从头到尾细细打量李君毅的神情。虽然与这流淌着一丝西突厥血脉的李君毅相交不多,但据他的了解,草原人的直肠子倒是继承得全乎。仔细端详着又懵又怒的表情——
这表情太真切,不像是演的。
如果真是演的,那也演得太厉害,写这剧本的人未免过于了解他。
陛下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一直垂手站着远远的张怀德。
最后又将目光转回到还跪着的自家儿子身上。
“世默,你承认吗?”
李世默伏在地上,声音沉闷。
“儿臣都认。”
彻底套不出话来了。
皇帝陛下从始至终也不打算真的动什么改易之心。毕竟李世默的声望早已今非昔比。剑南道、泾原节,那都是说得上话的,经此一役,河东节度使卫茂良似乎也对他青睐有加。朝臣拥戴,禁军不敢违逆,一切顺风顺水。
但是,绝不能让他过于顺风顺水。顺境往往易生骄纵,与李世默与自己都不是件好事。尤其背后还有一个不知何时出手的李若昭,她对李世默的影响,比他想象中要大。且宁妃是知道此事的,不然在鼎州不可能一命换一命——
那哪是换沈青绾一命,那是换李若昭一命。
因此,皇帝陛下的原意,本就以敲打居多,敲打到了,他发个怒,李世默认个错,互相知道底线,彼此相安。
事实上这也这么走的,李世默比李世谦聪慧,也比李世训更知进退。李世默给了陛下台阶,他就顺着台阶下,点到为止。
然而,事情的走向在提到李世默私自返回长安的时候变了。能让李世默放弃救小语的,皇上思来想去,也且只可能有一个李若昭。
但他咬死不认,还有李君毅不惜把私放天牢要犯的责任推给李世默自证清白,只为给李世默证明与李若昭之间干干净净。
至于李若昭,前些时日已经被萧府接回去了。说一个月前是在宫中生了场大病,缺人照顾,有萧府的人守着,李世默也没道理往萧府闯。
所以,李世默私自回长安,真的不是为了李若昭吗?
问不下去了。
遣退了李君毅张怀德。皇帝陛下最后停在自家儿子面前,跪伏在地的李世默只看见一双金丝缎面的鞋。
“世默,朕想与你说句实话。朕无意动你的储君之位,但有些事,孰轻孰重,你自己要有杆秤。如果你一时糊涂权衡不清,朕这个做父亲的,帮你决定。”
李世默在下方的手微微收紧。
从紫宸殿中出来,随着滴漏一声一声催人性命,光阴的齿轮在殿门合上的那一刻咬在正子时上。
李世默从高台上一步一顿往下走,没有点灯,如夜间涉水趟河的旅人,在沉沉黑暗中摸索。
忽听背后传来一声脚步悉索。
“殿下留步。”
李世默转身,浅浅颔首。
“张统领。”
“今夜月色甚好,老奴不识月相,斗胆请殿下拨冗赐教。”
李世默仰首看夜空流云星月,没有月。残月本就可怜,云层稠密厚重,已将天边皎白遮了大半。
他心下了然,点点头。
“走走吧。”
两人一先一后缓步在紫宸、宣政、含元三大殿之间,周遭过高的建筑物衬得人过于渺小。行至广场中央,周遭并无兵士。李世默转身稍候张怀德跟上,向他拱手一拜。
“今日之事,多谢张统领从旁相助。”
张怀德亦知进退,忙将礼数一分不差地还了回去。
“老奴违背了殿下的意思,还请殿下恕罪。”
他紧跟在李世默身后仅仅半个身位,两人的耳语在极为透彻的冬夜中清晰可闻。
“倒并不是老奴惜命舍不得为殿下赴死,也不是觉得殿下此刻动手,便毫无胜算。而是……”
张怀德快步上前,以更轻的声音抛下一句。
“陛下也有准备。”
李世默回眸,“哦?你怎么知道?”
张怀德又轻轻抛下一句,“王朝贵。”
“陛下怎么会信他?”
“陛下已似孤家寡人,周遭并无全然可以信任的人,除了一个左右摇摆的王朝贵,他还能吩咐谁?
“也正因为王朝贵左右摇摆,他得知消息之后百般权衡拿不定主意,转而问老奴的意思。老奴这才……”
张怀德说罢又要拜,李世默负手拦住了他,“无需多礼,你继续说就是。”
“老奴自然站在殿下这边,绝不会劝说王朝贵动手,所以说殿下众臣拥戴,军士齐心,老奴觉得殿下胜券在握,所以不急一时。”
见前方李世默并未答话,张怀德忙解释道:
“当然,老奴也知道,殿下本不急一时,而是另有所待。”
在前方悠游从容的步子稍稍一顿,还是没有说话。
“殿下虽胜券在握,此刻动手便有所成,但老奴私心认为还是不妥。一旦殿下于情理不合,后宫中那些蠢蠢欲动之势便有了动手的借口,勉强以天子威严压住的各镇节度使便极有可能生事,还有环伺大唐的虎狼,他们更有了南侵的旗帜。”
冬夜的风过冷,吹过毫无遮蔽的广场,厚重的石砖在两人脚下咿呀。
“殿下慧敏非常,处事老道,老奴斗胆说的这些话,殿下其实都清楚。只是……”
张怀德内宦阉寺之身,跟一个未来的东宫之主说这些已经非常不合适。他咽了口唾沫,把今日最想说的话一咬牙倾泻而出。
“为了一个人,殿下失了以往的冷静,得不偿失啊。”
李世默突然负手回头看他。
张怀德立马见好就收,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老奴失言。”
李世默并未理会,负手继续悠游向前踏破月影重重。
“张统领可知,隆平十一年四月十五,你我第一次合作。李世训抓住了在张统领头上作威作福的张宝权,我送了张统领一个大礼,是谁的手笔?”
隆平十一年四月十五,那是熙宁长公主李若昭二十岁生日。
张怀德突然心下了然,忙小跑两步追上去。
终于有了月色,残月破云洒下的光,还是清疏得可怜。一如李世默疏疏落落如冬日草木凋零的声音。
“人人都说她是弄权的祸患,却不知人人从她手中得利几何。旁的都不说,张统领,把你认为的绮思都抛开,如今本王告诉你,本王身边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是因她而聚在本王身边,或多或少都是因她而升官获益,得以施展抱负。如果是你,你该怎么选?如果你是本王,又该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