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验证李世默这句话一般,这场大雪,下了足足有五日之久。
三月虽有冷空气南下,但气温终究比冬日高了不少。白日里大雪一边下,日色高照化去不少。夜晚又一阵彻骨寒,化成的水结成了冰,冻得地面光溜溜。
李世默一行人在陇山河谷徘徊了近六日。隆平十四年三月初九,到了不得不前进的日子。自李世默从洮水谷地营寨出发已有小半个月,他本来就是私自跑出京城的,每一时一刻都格外宝贵。
然而,这样滑溜溜又不知白雪深浅的路不能骑马,数十人只得在山道间牵马步行。
队伍中有原州一带的本地人,对这山势天气还算熟悉,从队伍里蹿出来向李世默请命。
“殿下,这路没法走。小的从小到大还没见过这儿下那么大的雪。山谷风大,地面要么积雪过深,要么雪化了过滑。山间有雪行路很危险的。”
走不了也得走。
李世默没吭声,只是用埋头继续赶路的姿势无声地回答着。
他有时觉得很好笑。小时候读书,圣贤们反反复复强调的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可轮到他,还没资格说人和,一个天时地利便能把他困在前后为难之境。
更遑论他一走三个月的长安,不知道动荡成什么样。
罢了,他已经不奢求回去能顺顺利利行太子加封礼。这天象早就明明白白告诉他,前路多艰。
只是可惜了若昭十年呕心沥血。
长久的负罪感压得他直不起身子,有时候脚底一滑便歪了到在地。如玉般温凝修长的手指插入雪中,冻得一片通红。
李世默勉强扭过身子向身后的兵士喊道:
“前面风大,大家都尽量弯下身子。”
正说着,冰冷的空气随着狭长山谷的风灌入鼻腔,吸鼻子的声音此起彼伏。
风声在谷间呜咽,众鸟飞旋,如一场沉默的祭典。
有兵士恰好回头,瞥见陇山山口处隐隐约约的异样,他抬手遥指身后。
“殿下,那是什么?”
爬到一个地势较高的平地,李世默回头望去。极目西天之处,满眼皆是白雪与黄沙的交映,雾霭沉沉的天宇之下,大概因为眼见的全是阴云,空气反而透彻。视线再往下,独特的深蓝与深黑色的潮水,在山谷间缓缓涌动不息。
“是人吧?”
有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起。
还有目力更好的,在白雪反射的一片明晃晃中眯着眼看去。
“那不是西突的军服吗?”
“是西突!”
这军服不会错的,李世默和西突军队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黑色是西突的部落兵,那象征着天的深蓝色,是西突必勒格可汗牙帐之下的亲兵,西突厥的王牌之师——控弦之士。
这一次的深蓝色,比他哪一次见到的都多。
不仅是深蓝色,所有的色彩都是。随着天际浮云的缓缓挪动,大片大片的蓝黑错杂之色在山谷间愈渐明显。仔细听来,还有隐雷声阵,如索命的冤魂叩击着壁立千仞。
手下兵士没见过那么多的西突骑兵同时跃入眼帘,还有些不敢置信者压低了声音问道。
“可那边,不是萧关吗?”
“殿下。”
凌风低声唤了一句正在屏气凝神端详远方不速之客的李世默。
远眺萧关的方向,早已看不到丝毫城关楼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近乎死寂的潮水,低沉且厚重的浓墨重彩自天边翻涌不息,浩浩荡荡,因极度宏大而壮观压抑住了一切不安的躁动。
太响,又太静,人在面对庞然大物时因为内心的恐惧而失声。
唯一的解释,在场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
萧关沦陷了。
李世默凝眸许久,他嘴唇微微发白,两山夹谷之间的高地风格外凌冽,扬起的雪花落在他颤抖的唇上,顷刻间化成了水。
“是西突厥的骑兵,不会错的。”
不去想,也完全不用细想在萧关之内发现了数以万计的西突骑兵意味着什么,李世默拽紧了手中的缰绳,对着数十兵士扬声。
“众军听令,不计一切代价,咱们务必快点赶到泾州,叫泾原节度使田子安早做准备。”
这次,他们真的来了。
来真的了。
田子安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三月初六,萧关巡逻的兵士便发现萧关外两百里左右有大批西突骑兵出没。守将不疑有他,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往关内传。
好在当时的泾原节度使田子安正在原州州治平高县巡视,消息第二日就传到了他的耳中。田子安不疑有他,火速抽调原州重兵赴萧关守卫,自己则返回泾州,部署以泾州为中心的京西北防卫。
这一次没有私通外贼的内奸,没有胆小如鼠的降将,田子安集原州之众全力防守萧关。
然而,三月初八,萧关沦陷。
这一次,萧关依然只撑过了一天。
好在老天对于众生向来一视同仁,大雪封山不仅困住了李世默,同样对远道而来的豺狼猛兽亦是不小的困扰。
但不幸的是,提前数日过萧关入京的李世默被大雪封山困了六日,拉回了与西突骑兵同样的起点上。
如果说万种不幸中还有一丝唯一的幸运,那就是数十人的小队,总比数万骑兵行军快得多。三月十二,穿越陇山山脉的李世默一行人先于西突骑兵抵达泾州北部临泾县。
在那里,李世默见到了离开治所泾州安定县,守在二线等消息的田子安。
“别等消息了,萧关已经失守,原州沦陷近在眼前,现在整个京畿的西北屏障只剩泾州。”
“怎么会……”
“多半是西突这次突袭太快,就连斥候都来不及传信就被杀了。”
李世默不欲与田子安多费口舌,当务之急是迅速组织起有效的抵抗才能避免国都被攻陷之危。
“往年西突南下,多半在秋季,春季出兵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这次西突来势汹汹,但我们刚从大战中缓过劲来,后备不足。殿下,”
田子安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臣自当尽力。但仅凭臣一人之力,泾原节麾下数万之兵,只怕,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