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绕到她的身后,一手掬起她垂落的长发三千,发丝从指缝间滑落犹如握不住的流水。脖颈后略过一阵清风,又很快被温意覆上。
指尖未触碰便有温热之感蔓延,若昭忍不住闭上眼睛。
她想。
太犯规了。
声音是从耳后方响起的。
“你曾经说过,应该用最合适的人,做最合适的事。尔虞我诈,运筹帷幄我不如你,那便是你的舞台,你上,我绝不插手。但这件事,你明明知道的,我揽下比你揽下来更合适。”
李世默从棋盘上拈起那支若昭的芙蓉石桃花银簪,看到那打开的暗扣和一旁已经空了的茶碗,基本上该知道的也就知道了。
他手原本不笨,但从来没给女子梳过头。一手握不住的秀发,还是时不时会有垂落的发丝。七弯八扭地折了几次,勉强把头发捋得顺坦,他握着那支簪子,专注而虔诚地穿过她如绸缎般光滑的长发。
“好了。”
他从她身后起身,走到她的膝边,再一次小心翼翼地蹲了下来。
“你那么厉害,这些年我一直听你的。但这一次,我可以做到的,你就听我一次,好吗?”
李若昭觉得心里堵得慌。
她所认识的李世默,应该是意气风发少年郎,应该策马扬鞭纵览万千山河,应该是桃花树下比阳光更透彻干净的模样。而不是左支右绌左右为难,而不是被锁在情理之间反复权衡动弹不得,而不是像这样,国破与家难绞在一起将他禁锢在摇摇欲坠的囚笼中。
而不是在她面前,这般小心到低入尘埃里。
一切的一切,为何开始?
一切的一切,又要走到哪一步才要终结?
这些问题,自认为是罪魁祸首的李若昭,一句都不敢回答。
李世默却仰头,固执地望着她。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许久没有这样同她说话了,遥记在巴蜀,他还习惯性地坐在地上,仰望坐在轮椅上璀璨胜过漫天繁星的她。
同样的视角牵扯起令人发酸的思绪,李世默忽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边,像小猫一样,在她的手心蹭了蹭。
若昭整个人一僵,指尖在他的手中绷得笔直,迟迟不敢触碰那张跋涉过风霜而来的脸,掌心却被强制按了上去。
生在长安深宫的手极细而软,又因为她骨子的寒弱而凉津津的。西北多风沙,在关中河西战场辗转数月之久的脸,却早已被北风吹得四处皴裂。
若昭眼泪忽地就下来了。
指尖凭着触感摸索,顺着他眼角细细的纹向上。额角还有飞溅的血污,好在不是他的。斧凿刀削的脸因为奔袭数千里之遥瘦得厉害,掌下线条起伏更加凌厉逼人。掌心的根部隐隐触到了还未来得及修理的胡茬,像千里隔壁上倔强而生的劲草。
窗外的风,似乎静了,如山松立在紫宸殿外的百官安静得凝成了碑。
“灵州那边,是不是很难?”
掌心那边传来闷闷的笑声。
“还好。”
那就是很难了。
想想也是,薛家旧部,曾经的朝廷柱石天之骄子,一朝与谪戍为伍,沦落至无人问津甚至毫无补给军饷之地。其间落差,常人尚且难以忍受,更何况刀头舔血本就脾气暴的兵油子。
就算举朝皆知李世默曾为薛家案说话,也不能保证薛家旧部真的能给李世默几分薄面肯出兵援助长安。一介文弱书生远赴边塞,没有拿出一点真刀真枪的本领,那些大兵,肯服他?
披着一身血污的文弱书生在她掌心里蹭蹭。
“长安呢?
长安局势更复杂,疑心深重的陛下,左右摇摆的臣僚,虎视眈眈的后宫与诸王。
“是不是也很难?”
长安……
若昭声音一涩。
“也还好。”
她原本还想和她说说近况,说说韩晟已赴河朔,裴济奔向荆南东南,长安城,还有希望。
掌心那头笑意却更剧烈了。
“你看,我觉得长安难,你却觉得还好。你觉得灵州难,我也觉得还好。是不是,就像你说的一样,应该用最合适的人,做最合适的事?”
语气努力做的俏皮,声音的沙哑却是掩不住的。西北干燥少水,尤其春季回温快多风沙,一张嘴便能吸一口沙子。再玉润的人放在戈壁与荒漠之间,都能被风沙生生磨得粗粝起来。
李世默起身,仔仔细细用茶水替她把左手上的血擦干净,又将她膝上沾的白玉子拈起来放回棋坛里。
“记住了,像平常一样出去就好。旁人问起,便说我还在与陛下说话,让诸位大臣稍等片刻。”
送走李若昭,李世默叫凌风到暖阁里来,两人合力将打翻了的棋子收好,茶杯茶壶也放了回去,摆出一副陛下缠绵病榻卧床不起的模样。
凌风整个人似有惴惴不安之处,
“今天这件事……”
凌风接过李世默递过来的茶炉,在窗台放好。
“殿下放心。”
目光却忍不住瞟向李世默身后,暖阁最里面,扭扭捏捏地像有话要说。
“殿下。”
“怎么了?”
凌风朝着暖阁最靠里的屏风与书架之间努努嘴。
那落地的屏风似乎动了动,一扇门似的拉开一条小缝。一双圆圆头的软底绣花鞋颤颤巍巍地迈了出来,每一步有如千钧般重得提不起腿。
视线再往上,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个头不算高,眼睛却大大的,小姑娘的脸。
小姑娘手中握着一把不到一尺长的匕首,紧紧攥在胸前,攥到指节发白。
三人目光相接,她看向李世默,整个人越抖越厉害,声音发颤。
“哥……”
公孙嘉禾?
李世默瞪大了眼睛。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的一瞬被压制住,李世默转头示意凌风先退下,刹那间流露的冷意让公孙嘉禾从脊背直窜而上一阵酥麻,手指再也抓不住任何东西。
“啪嗒”一声,攥在胸前的匕首落在地上。
“我……”
李世默弯下腰,在公孙嘉禾反应过来之前捡起那把匕首,血迹未干的手把玩着那柄被汗浸湿了匕首,脸上眉眼深而厉地望向她。
“你什么都没看到,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