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的五月,空气中已经开始弥漫燥热不安的气息。初夏已有蝉鸣,在幽深的宫里扯破了布似的咿呀。
李若昕是被这一声声的夏鸣惊醒的,从丝被里钻出来,背上还沾着黏黏的汗意,泛红的肌肤接触如水的蚕丝只觉毛躁不安。她动了动酸胀的腿,停在肩膀上的锦被滑落至腰间,露出斑驳的,或深或浅的红肿。
卧房之外,似乎是有婢女听见动静,扬声向里面问:
“太后,太后娘娘,您醒了吗?”
一声声太后叫得她心慌,隔着一层玫瑰色纱帘看窗外日光,那一点奔腾不止的血脉,混合着陇西李氏太宗子孙的惶恐漫了上来。
叫她名字的不是冷露,也不是她的什么贴心人,不过是慕容彪派来监视她的心腹。
近来关中一直不稳。自西突撤离长安,必勒格可汗似乎对关中依旧念念不忘,留了不少寻衅滋事的隐患。关中西北防线的散兵游勇也在想方设法组织力量,与占领长安的北燕人作斗争。
李若昕斜倚在枕头上,枕头上还沾着昨夜不知名的黏重的液体。
她从不吝用最恶毒的话语定义自己,有时候便会漫无目的地想着,在这些人眼中,她算什么呢?
委身外敌的叛徒,奸佞?
一个烝于继子的……
慕容彪最近一直忙于用最残酷的手段,镇压各地的叛乱。关中四塞之地,北至朔方,南达秦岭,东据函谷,西控萧关的土地之上,处处是反抗北燕的浪潮。
比如,曾经的泾原节度使田子安迫于压力投降西突之后,又因为西突败退,在西北一带再次重整旗鼓,网罗反燕志士给北燕骑兵制造麻烦。
似乎西北萧关之外还有军队活动的痕迹,南方秦岭山地中,还隐藏着时刻准备卷土重来的天师道,和并不太甘心的宣王李世默。
这些星星之火的反叛力量,搞得慕容彪很是恼火。无论是必勒格和慕容彪,他们都没想到拿下京华帝都长安城那么容易,而治理好一个小小的关中竟然如此费劲。
这些都与她无关了,被关在深宫里近半个月,她已经被人为地与世隔绝。
从榻上把自己撑起来,招呼着婢女来给她更衣。反正她所有不体面的样子,那些宫人们该见该听的都已经知道了。
还能怎么样?
右手不太能动。成婚当日,她是真的很想反抗的。她知道她这辈子的名声是洗不干净了,但身体总还能是自己的吧,还能尽量抱有一份体面与自主,只要行为举止,无愧于心就好。
哪怕这样就好。
但是慕容彪怎么可能会随她的愿。成婚当夜,他打断了她右手的经脉,让她那只勒缰绳舞鞭子的右手,再也抓不起保护自己的武器。
最后,在她的一遍遍咒骂声中,将那根裹上狼牙尖刺的鞭子,那根她在北燕茫茫朔漠之间唯一的傍身之物,从窗户扔了出去。
长春宫里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响起,守在窗外的宫人都默默转身,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还有的从长安城里临时抓过来充数的宫女,听着经久不绝的哭嚎,躲在墙角里偷偷的拭泪。
夜尽天明,慕容彪踏着一地衣物狼藉,将筋疲力竭的女人扔在榻上,奄奄一息的宛如一只千疮百孔的破麻袋。
李若昕无力的右手垂落在榻边,她挣扎着翻着眼皮看向窗外,似乎有开得明明艳艳、又开得傲雪凌霜的金菊,花丛中有两个小女孩儿在嬉笑。
也不知道若昭怎么样了。半个多月前慕容彪掳走李腾冲又带走自己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
趁着慕容彪出长安镇压叛乱,顶着后面几个心腹警惕的视线,她推开了毓安宫的门。
当然门口的守卫是不让的,李若昕依旧一身鲜红的衣衫,死死绷着一张妥帖的面具道:
“我进去见她一面就走,你们主子的人我也带着,我和我妹妹说了什么你们主子都会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说不定也正想听听,我们姐妹之间到底聊些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说的是这个道理,门口的守卫侧身,让开一条缝李若昕和慕容彪的心腹们进去。
毓安宫的防卫比长春宫更严。李若昕站在院子中央环视四周,就连屋顶上都站着人。
“凌风跟着我进的宫,后来就消失了。慕容彪知道我有途径把消息送出去,所以现在连屋顶上都不放过。”
若昭苦笑。
“姐姐,你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至少你还在,阿冲也还在。走到今时今地,仅剩的一点慰藉对于她而言都弥足珍贵。
但勉强的话实在说不出口,李若昕也握住她的手,还未张嘴已有哽咽的声音。
她本来是有很多话要问的,但是周围全是耳目和眼线,一句话都多问不得,只能死命地抓着若昭的手。
忽地眼泪就要掉下来。
若昭的目光看到了李若昕右手腕与掌心上缠着一圈绷带,一手轻轻抚上绷得僵硬的筋骨。
她引北燕军赶走西突,诱使两方自相残杀,再借公孙杜宇之手的逼天师道北上。只有当身边所有虎视眈眈的势力都消耗得差不多的时候,实力最弱的李世默才有可能成为那个熬到最后的人。
但这个计划的每一步都在冒险,因为身在走无可走的绝境,所以只能冒险。
她甚至根本不用问就差不多知道了姐姐的遭遇。此时此刻所有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勒得她快要死掉。
“姐姐!相信我,再等一会儿,再坚持一下,好吗?”
而在秦岭北麓的山谷中,两支明争暗斗多年的军队首领,终于见了面。
两人各自领着一队黑压压的兵士,在山谷中浩荡蜿蜒,在初夏青葱的草木中显得生机勃勃。
“公孙将军,说实话,老夫是真的不愿和你合作。”
公孙杜宇纵马在前,对着过去合作多年的天师道高功凌虚道人,露出一个久违的油嘴滑舌,与当初的孙望之一模一样的笑脸。
“委屈凌虚道人了。如今你我各为其主,又恰好各自的主上都有共同的目的,所以派咱们俩出面商谈。还请凌虚道人,宽恕则个?”
又是这副不可靠的嘴脸,凌虚道人烦躁地撇开眸子。如果不是打不过北燕骑兵,谁愿意和这种人打交道?
“长话短说吧,这次打长安,你们出几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