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闻声皆抬头望去,一架马车歪歪扭扭,像是沐雪披霜而来。
从车上跳下一个茜红色衣衫的女子。一如既往地,茜红色的衣衫像草原上燃起的一簇火苗,在长风中经久不息地跃动着。
阿史那华妍。
已经无法再称她一声丽妃娘娘,但她的容颜确乎又担得起“丽”这个字。这位曾经的西突公主抛开蕊珠的搀扶,提着裙摆跨过草原上最锋利的叶子和泥土,闯进哥舒玄和李世训的僵持之中。
“你真的是……燕如姐姐的孩子?”
哥舒玄闭上眼睛把头转向一边。
阿史那华妍推开僵在哥舒玄面前的自家儿子,一步步凑走到哥舒玄面前,死死地盯着他,试图从他的容颜中看出丝毫姐姐的踪影。
“你真的是?”
她颤颤地伸手握住哥舒玄的手。
“这二十多年姐姐这些年过得好吗?”
好不好也已经不在了。
她在萧府过了最不堪的八年,又颠沛流离至哥舒部,在一场瘟疫中,在无人问津的寒风暴雪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无人问津啊。
送她去做奸细的必勒格不曾问过,那个把她扫地出门的萧靖不曾问过,她一直护着念着的小妹妹不曾问过。
只有他,那个小小的孩子,抱着自己的母亲亲眼看着她在榻上一点点失去呼吸,而窗外风雪盛,瘟病致死的牛羊堆满了积了一层厚厚的霜。
阿史那华妍死命摇着他的手。
“我知道她已经不在了。可她之前,之前过得好吗?离开萧府之后,她去了哪里,她去了哪里啊?”
或许阿史那华妍是真的可怜,守着一个姐姐的梦,在不见天日的王府和皇宫过了这么多年,寻了这么多年。
哥舒玄忽觉烦闷。
压抑的情绪在胸腔发酵,这么多年的委屈都过来了,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吊着一口气算计着,他只想要萧靖死。
可如今萧靖死了,萧家没了,终于有人想起他母亲念着他母亲了。可然后呢?
然后呢?
被仇恨压抑太久的空虚泛了上来。就好像寻寻觅觅多年的结果终于落在他手上,巨大的石板从心头写下,积压了多年的淤泥终于见了光。没有意外,没有惊喜,只有老天爷平静地点点了头,没告诉他答案。
阿史那华妍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他。
“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听说你背上有一块圆形的胎记。”
伸手去碰哥舒玄的衣衫。
“给我看看,好不好?”
他猛地推开攥紧他手的姨母。
围成一圈守在兵士显然没想到这一幕。只见一身玄色的颉利发向他扑来,下意识拿刀要挡,人却先撞在如一勾新月的弯刀上——
“噗!”
血溅当场。青青嫩草上飘起一蓬浓艳刺眼的红。
阿史那训平静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阿史那华妍冲过去。刀锋入喉三寸,血顺着脖颈殷红浸满了大地。
她颤颤巍巍地,伸手揭去一层哥舒玄从来就没脱下的玄色衣衫,右肩蝴蝶骨上,有一块形容疮疤的,深绛色的圆。
“姐姐——”
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号哭,撕心裂肺得想要撕开这沉沉的天幕。风声皆敛,万物同悲,沾染了悲戚的融融绿草垂眸不语。眼泪落地,就好似跨越了二十多年永远无法回去的时光。
远在长安的另一个女人,本应该也在哭,在为长安的百姓关中的百姓,为她的孩子,为她的妹妹,和她自己。
转机出现在五月中下旬。消息抵京已是二十三日,北燕王太子慕容彪南与天师道,北于西北军的战斗已经耗到了最后。
慕容明月和慕容白曜联手杀入黑水城的宫城,北燕王慕容恭在暴乱中丧生。两人控制了王宫由慕容白曜主政慕容明月发号施令,无人违逆。
明月长公主重新出山的消息传遍了北燕的大街小巷。这个被北燕人奉为神明的传奇公主终于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白衣胜雪,秋水如泓的软剑更似飘带起舞,软剑落地,血溅五步,是所有北燕朝臣与民众最深刻的记忆。
凭着慕容明月至高无上的声望,慕容白曜和明月长公主截下了向西开进支援长安战局的北燕东线军。
终于赶上了。
若昭在毓安宫松了一口气。
虽然不是像她设想的天师道的人赶上了东线军,更让人庆幸的是,她收到了消失了快两年的,月汐的音讯。
北燕援兵阻滞不前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关中。天师道和西北军的士气大振,加上后续的援军总计近十万北燕兵士扔进这无底洞的战场开始消磨损耗,至今只剩最后一丝残血。
焦躁的气氛在长安城的皇宫中开始蔓延,推开毫无任何建言还在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给他出谋划策的一众僚属,他一把抱起不知世事的李腾冲,大踏步推开长春宫的大门。
李若昕依旧一袭红衣,高昂的颧骨和飞扬的眉眼看向挟持自己儿子的慕容彪。
“我猜你这副被踩了尾巴无能狂怒的模样,是在说,你输了?”
她攥紧了拳头,
“所以我猜你是想挟持我,还有我儿子,目前名义上的然后逃出长安以求东山再起?”
慕容彪并不反对,从袖间抽出一把一尺长的匕首,横在李腾冲脖颈之间。
“说得对极了。你儿子在我手上,你妹妹也在我手上,你最好跟我走。否则,暴民一旦攻破长安,看到你这个私通外敌,引狼入室的皇室长公主,会把连骨头都不剩地撕碎了。”
他话锋一转。
“再不然,你现在就以死谢罪也行。”
又冷笑一声。
“北燕王后,大唐公主,你不是最有气节的吗?如果不愿意被我挟持,那就去死也可以。”
李若昕心颤了颤。
不是没想过一死了之,死了最好,万事解脱,她不用再以李唐公主顶着这个太后的身份,不用再背负世俗败坏伦常的指责,不用再面对不堪的过去与未知的下一刻对她生生的凌迟。
可她不能死,甚至连一滴眼泪也不能掉。她还有孩子和妹妹需要保护,她一丝一毫都不能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