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李若昕从一片狼藉中抬起浑浊的眼,在升起的缕缕浓烟中,她看见门外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的,清瘦的身影。
长春宫主殿建于三级低矮的石阶之上,李若昭独自一人,没办法把轮椅推上去,只是固执地仰首望着石阶之上,李若昕满手的血污和横陈在门槛边,慕容彪壮硕的身体。
被慕容彪的血溅了一脸的黏腻感莫名变得分外清晰,李若昕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手背上也是血,越抹越不干净。
算了,什么狼狈场景她这个妹妹也见过了。李若昕丢下那把匕首,自顾自哂笑。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风吟雪澜呢?”
“我让她们想办法先逃出去,联系李世默接应我们。姐姐……”
若昭的目光落在李若昕,随即轻轻撇开,也就看见了隐在烈焰阴影处的月汐。
“没事就好,姐姐。既然慕容彪已死,我们现在就离开皇宫,趁现在,他手下的卒子还来不及调集兵力”
分外应景地,门外隐隐传来北燕骑兵反攻进宫的声音,应该是一开始被呵斥走的宫人前去搬来的救兵。
李若昕屏声静听门外两条宫道之隔的喊杀声浪,那只已经僵硬的右手垂了下来。
“来不及了。”
她咧开了嘴。
“从这个宫里走出去的人,都会被杀,我们没有马匹,是冲不出去的。唯一的办法,是月汐带一个人飞出去。”
李若昕跪在地上,回头看向月汐护着的自己刚满五岁孩子,最后目光上移,征询似的看向月汐。
“对吗?”
月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算是默认。
“不是的,姐姐你听我说。”
李若昭焦急地推着轮椅往前撞,两个巨大的轮子撞在台阶上,哐哧哐哧地,怎么也撞不上去。
“姐姐你听我说,还来得及,风吟雪澜出去搬救兵,我们有阿汐。阿汐能撑一阵子,撑到李世默来,就行。”
李若昕缓缓吐出一口气,垂下脑袋,摇摇头。
她原本就有伤病在身,和慕容彪的一战又竭尽全力,如今大仇已报,久悬于心的那口气终于松懈下来,鲜红的裙摆和血淋淋的手垂在地上,摊开了一朵盛大至靡丽的花。
“阿汐,我一直很对不住你,你沦落至今天这一步,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些年承蒙你的照顾,对你的歉疚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月汐当然不会怪。李若昕远嫁北燕,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最后利用李若昕出嫁一事扳倒明月公主的,也不是李若昕,而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慕容彪。但凡脑子清醒一点,也不会把这件事算到李若昕头上。
她摇摇头。
得了月汐的首肯,李若昕才接着道。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到了了,算我拜托你——”
她颤颤巍巍抬起那双被慕容彪亲手废了的右手,指向门外的李若昭。
“把她带出去,让她活下去……”
“姐姐!”
若昭死命拍打着扶手。
“我已是废人一个,除了普天之下的坏名声,什么没有。你和李世默是要干大事的人,不能为我拖累。还有,阿冲……”
提到了自己的孩子,李若昕忽地气息大恸。
得了这个空档,李若昭说话又急又快。
“姐姐,你可以不做北燕王后也可以不做义宁长公主,你只要活下来就好,身份的问题我们想办法解决。你说的对,还有阿冲,稚子无辜,他……”
门外的喊杀声近了,大抵是在一宫一室地清查他们的踪迹。据在宫里从下长大的经验推算,不过半条宫道,一盏茶的功夫。
“我还有别的打算,小昭。”
大抵也听出来北燕军士已经离长春宫近了,李若昕的话越说越快。
“北燕狼子野心,只有集全关中之力才能把他们彻底赶出去。我在军中尚有一二亲信,只要我的死讯传出,他们就会持我印有太后印玺的诰命昭告天下,凡大唐土地之上的鲜卑人,皆杀之。”
“姐姐不妥,这是……”
且不说没有任何一条计策在若昭这里需要姐姐以命相抵,再者,这般**裸掀起屠杀,是将两国关系彻底置于血海深仇之中。
来不及了,李若昕抬眸示意月汐。
白衣女子了然,放下李腾冲一袭白衣翩然而出,径直飞至李若昭身后,一掌劈下。
“唔……”
李若昭话未说完就歪倒在月汐怀里。
长春宫的火势渐渐大了,火苗在遇到木质建筑后疯狂地向上舔舐着,顺着横梁和立柱。孩童的哭声撕心裂肺地响起,他想跑,却又因为母亲还在火海中,迟迟不肯迈出一步,只是害怕地在母亲怀里蜷缩成一团。
月汐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根白色的系带,把李若昭牢牢绑在身后,隔着烈焰回望这位曾经的北燕王后,义宁长公主。
“孩子?”
孩子也不要了么?
李若昕摇摇头,嘴角的鲜血顺着已经干枯的唇瓣滚落。
“待会儿你飞出去还有一场恶战。我不能因为阿冲,就把你们置于险境,否则,三个人都走不了。”
她抱紧了怀中的孩子,声音喑哑。
“对不起……”
人潮鼎沸声围了上来,从长春宫炽烈的大火中,一袭红衣的女子抱着孩子,手握长鞭,在一众杀红了眼的北燕兵士中以雷霆万钧之势破开风浪。
在那场北燕军血洗皇宫的变乱中,活下来的宫人并不多。只有个别从那场宫乱中活下来的人,在暮年之时终于敢提起了当年事。
当年的义宁长公主,从长春宫血战至含元殿,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从北燕军手上抢到了天子传国玉玺,据说是脱胎于价值连城和氏璧的传国玉玺。
老人绘声绘色地和围成一圈的小朋友们说。
“和氏璧知道吧,就是那块卞和抱璞哭于楚山之下,三天三夜,泣尽至血的和氏璧。”
和氏璧确实在她的手上,一手抱着孩子,还握着那块硕大的玉璧,沉得很。
李若昕喘了口气,右手握着鞭子的地方滑腻腻的,全是血。
包围着她的北燕兵士见识了这位大唐公主最后爆发的力量,纷纷面面相觑,躲在她的鞭锋之外,裹足不前。
没有别的人了,只有战斗到最后一刻的敌人。李若昕爬上含元殿前,蓦地想起昔年她与小昭钻进一个被窝里,窃读杨炫之作《洛阳伽蓝记》载北魏孝庄帝元子攸含恨而死前作的那首《临终诗》。
当时她们俩偷偷说什么来着的?
小昭说,“元子攸一生为尔朱氏所制,要么卧薪尝胆一雪前耻,要么便慷慨就义方才不辱名声。元子攸杀尔朱荣何等风光,为尔朱兆缢杀于晋阳佛寺的时候,又是何等的屈辱啊。”
要么卧薪尝胆,要么慷慨就义。李若昕抱着阿冲,站在含元殿前漫长的龙尾道上一级一级时想。
卧薪尝胆是不太可能了,倒是慷慨就义还能想一想。
也挺好的。
李若昕向西边的天空望去,残阳渐垂,只剩最后一点余晖,西方的天空铺散开如血密织的霞光。
“权去生道促,忧来死路长。
怀恨出国门,含悲入鬼乡。
隧门一时闭,幽庭岂复光。
思鸟吟青松,哀风吹白杨。
昔来闻死苦,何言身自当。”
她念着那首诗,抱紧了和氏璧,从含元殿上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