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面对面坐定,结果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若昭坐正,把停在手中的茶杯放在面前的矮几上。
“不是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你还……
好意思问。
李世默是真的气短。
“如果我没有让她,薛莹是吧?离开,你会说什么?”
若昭如实相告,“我会劝你们俩好好聊一聊。”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
不是,你不明白。
你挑了薛莹,挑了一张这样的脸,不就是想觉得他还在乎薛瑶,才会找来一个所谓的,替代品?
可是不是的,李若昭。
我不是非薛瑶不可。且不说伤了那位姑娘的心,也误解了他的心意。他与薛瑶,已经结束了。婚约已了,当初自觉亏欠薛家的,隆平十二年的一场他力主昭雪的案子也还了。
无论是从情还是从义上,他与薛瑶,应该结束了。
你让我怎么说?
“你让我怎么说?”李世默反问她,“如果她是隆平九年之后被罚充为奴婢的幸存者,说明隆平九年她不过十岁,按最多九岁来算,距今不过五年,她现在最多十四岁。她才是个多大的孩子。”
“还有两个月满十六,她当初谎报年龄了。”
“那也……”
那也还是个孩子,一个比他妹妹李世语还要小的孩子。
“已经不是孩子了。”
若昭望着他笑笑。
“我出嫁那年,也不过只有十七岁啊。”
认识这么多年,共事这么多年,李若昭的每一句意思他都能明白。
这句话的意思不是告诉他,十六岁出嫁不算小,是想告诉他——
别忘了,她李若昭,是嫁过了的人,就算她十八岁守寡,那也是嫁进了兰陵萧氏的人。
“你想说什么我都明白。”
世默。
李若昭诚恳地望着他,修长的眉眼间似乎泛起水色,定睛一看又似乎是错觉,只有一池寒潭深水,静静地泛起涟漪。
“你相信我,你想说的,我都知道。”
迎上李世默怀疑的目光,她努力地点点头。
“你相信我,我都知道。但薛莹是我从隆平十年底就选中的人,当时,我并不知道后来会发生这些事。”
她眉眼微垂。
“抱歉。”
李世默睁大了眼睛。
“薛家案后还活着罚充奴婢的女子,只可能比她更小。也就是说,目前薛家适婚的女子,有且只有可能是她。人我已经找到了,我答应过你,选你喜欢的,所以,决定权在你。去和她好好聊一聊吧,她很好,也很好说话,应该会喜欢你的。”
从李若昭的房中出来的时候还有些晕晕乎乎的。自长安沦陷,或者说自更早的时间开始,周遭的一切变化得太快,快得让他觉得不真实。
转过回廊,迎面遇上了蹦蹦跳跳的公孙嘉禾,她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哥,要娶妻了,恭喜你啊!我见过那个小嫂子,我觉得挺不错的,至少不会给你添麻烦。”
公孙嘉禾这含沙射影的,她想说,添麻烦的又是谁呢?
李世默抬眸望了她一眼,因为本就心情不太好而让那一眼显得格外冷漠。
公孙嘉禾能屈能伸,立马见怂。
“生气了?”
李世默缓步在回廊中想事情,说话也缓,一字一句反而分量极重。
“我知道你没有乱说话,所以并不生气,嘉禾,玩笑可以适度开开,但也要分得清场合轻重。”
李世默回到自己房中,平静地,独自在窗边坐下。窗户的朝向是看不见夕阳渐渐落山的,他只觉周遭金辉遍地,紧接着,天色骤然沉了下来,灰蒙蒙的,长夜要到了。
独自坐了许久,他向着守门的凌风唤了声。
“凌风,你去问问,长公主打算定个什么日子。”
啊?
凌风在门口第一次觉得难办,在门口磨磨蹭蹭半天,实在不知道该劝些什么好,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去找长公主,回来在门口应了声。
“她说请人算过了,八月二十八。”
“那你和她说一声,就这么定了吧。”
就这么定了吧,八月二十八。
不过在八月二十八之前,在云山忙于各种公务的李世默收到了一封来自东方的信。
居然是萧岚。
仔细想来,他与萧岚结识虽早,隆平十一年便在李若昭的暗中推动下达成了不可言说的默契。但是,自他动身前往巴蜀之后,各种各样的事情纷至沓来,两人之间就莫名其妙断了联系。
上次见面似乎还是,他从泾州追击沈青绾时听到若昭在长安遭到不测中途折返,夜闯萧府?
萧岚向李世默大意表明,自长安沦陷,他一路护持父母灵柩回东海兰陵老家安葬。萧氏族人随萧翊、萧岄南迁至江南。他本欲与萧岄同往江南,但长公主屡次给他写信,请他留在北方,助李世默一臂之力。
应李若昭之邀,萧岚临时调转方向。他先去了一趟太原府,凭着当初请卫茂良出兵的旧情,探了探河东节太原府的动向。最后一路向西回到关中,八月底便可抵达秦岭。
李世默握着一沓信纸,不用找若昭,萧岚是她请的,她估计早就收到了。
“那便等一等他,等他到了关中之后详谈吧。”
良辰吉日并不等人。秦岭上下终于有了喜气洋洋的气氛,远离兵士的张怀德虽说人人皆默认他是内侍总管,但他平素谨慎,只是牵个头,主要还是由熟悉云山的黎叔与虞让忙进忙出。
依礼,李世默娶妻,属于亲王纳妃,亲迎之前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与皇太子纳妃之礼差异不大,只是有无副使之别,与纳后礼也只有不持节,无制书的差别。问名、制版、卜筮等等的礼仪器具又是大费周章,李世默的意思,秦岭物资紧凑,这些都省了,步骤走到了就行。
消息传到了若昭和正在读书的薛莹那里,薛莹倒是一脸平静,大有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看到了新衣裳已经喜形于色。
有些不如意的,以她今时的位置,也奢求不了多少。
若昭叹了口气,和雪澜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她当初婚礼时有没有剩下一些能用器具,能凑合当礼器的。
薛莹听见里面叮叮咚咚的声音,踮着脚从外间书房溜到里间门口,看见主仆二人虾米似的围在柜子边找什么东西。
“你嫁过人了?”
若昭坐在轮椅上佝着腰,从柜子底摸出一套酒爵抱在怀里。
“嗯。”
“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去世了。”
若昭平静自若地算了算时间,“有五年了吧。”
“哦……”
薛莹看着那张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还有些娃娃气的脸,讪讪地赔了个笑。
“对不起啊,长公主,提起你的伤心事,我不是故意的。”
也不是什么伤心事,她没心没肺惯了,过了这么久都快忘了她嫁过人这件事。
“你去和张大人说一声,我这儿还有些能用的,娶正妻之礼就这一次,叫他还是上点心。”
她余光瞥了一眼总是很紧张的薛莹。
“李世默于婚事羞怯,下面做事的,要分得清好歹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