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阳殿下何出此言?”沈慕目光微凝,而语气却寻常,“国家政事自然放在谈判桌上,我今日来见公主,自然不谈身份地位。”
“禹王殿下为人豪烈正直,本宫不及。不过往事历历在目,因果未定,本宫记得,想必禹王殿下也一清二楚。”雍黎没有笑意地淡淡一笑,“你现在与我说这话,不觉得可笑?”
沈慕一滞,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如此毫不客气,他微微咳嗽两声,略略掩饰尴尬。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没有永远的朋友,自然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我与殿下如何就不能有合作?”沈慕眉头舒散,目光却闪动了两下。
“成大事?”雍黎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禹王殿下是陈帝之子,王爵之尊,为那至尊之位有所谋也算名正言顺。但我璟王府已经盛极,又能成何大事?禹王殿下这话,未免有些过了?”
“殿下说笑了,本王并无此意。再说,至尊之位又如何?若不是为了应一个誓言,权谋诛心哪里比得上沙场喋血的一生痛快淋漓?”沈慕眼中似有所思,语气中竟也带出淡淡落寞来。
雍黎这下倒正看他一眼,除去天家贵子积年淫浸的雍容,未着甲胄的沈慕看不出几分沙场久战的武人风度,反而是在刚毅中带出几分文人的执拗。
似乎感到雍黎在看他,沈慕朝雍黎朗然一笑,“说来,本王还是遗憾未能与宣阳公主在战场上较量一二。”
“蒙禹王殿下高看,会有这个机会的。”
“公主此言有误,如今两国和谈,前景可期,如何会再起战火?你我二人想来也做不了敌人,宣阳殿下何不考虑我的建议,与我为友?”
他这话说得直白,却并无半点阴私之意,反而坦荡可见,雍黎仔仔细细地打量他,良久一笑,“如此说来,你能给我什么?”
沈慕看雍黎将之前在手里把玩的博箸搁下,顺着她的动作,他的目光也在桌上的六博棋上落了落,道,“宣阳殿下果然是适合与本王合作的人。”
“殿下擅博,而我长弈。你我行事手段不同,但各有所为,有些事还是说清楚的好。”雍黎淡淡道。
沈慕的视线深深沉沉地落在雍黎面上,“宣阳殿下豁达,本王也当无可隐瞒。”
他往雍黎方向走了两步,笑道,“殿下不可让步之处,我可有所让步。但我陈国兵将,还请宣阳殿下多加关照一二。”
“禹王殿下说的是韩附北吧?”雍黎似笑非笑,挑眉看他一眼,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关韩两家是陈国的护国柱石,她知道韩附北在陈国的地位,陈国三分之一的兵权皆在掌中,就军中声望而言,也就仅次于如今告老荣养在家的关祝。沈慕若想夺位,得了韩附北相助,便等于得了陈国三分之一的军中势力,他如此关注韩附北的情况也不奇怪。
沈慕也是擅察人颜色的人,他一眼便看懂了雍黎似笑非笑的表情里的深意,他道,“韩将军忠直,即便于我没有什么好处,本王也是要为他周旋一二的,毕竟是一代良将,本王也有不忍。”
“禹王殿下在我面前不必如此冠冕堂皇。”雍黎目光清淡看过去,沈慕却觉得那清淡的目光中有寒霜冰锋,那锋刃一刀刀割开他的血肉,直看向他内心深处。
他想保下韩附北,保下关亭,虽说是立于大义之上,不想为陈国抛洒热血的贤良将领困囚他国,被折辱被放弃,以至最终丢了性命。但他也自知自己那点并未深掩的心思,他从不惮于将自己的心思昭然,却也担心每一次利用会寒了那些持重的老臣的心。
雍黎目光灼然,良久一笑。
“犹六博得枭则胜,禹王殿下只需一步,陈国江山便入囊中,又何须一个韩附北?”雍黎手指在枭棋上划过,继续道,“更何况,贵国陛下之意你比我清楚,你以为一个败军之将回去之后,还能安稳地重权在握?”
沈慕犹豫一下,想起眼前这女子向来手段非凡,低声道,“何为枭棋?”
“关家。”雍黎收回手缩进袖子里,很干脆地给了这个答案。
“宣阳殿下向来目光如炬,心思谋略非常人可比。”沈慕朗然一笑,伸手取了那枚枭棋,“但是殿下想必不知道,本王与六弟同娶关家女,但我的王妃是关家次子所出,而六弟的王妃却是关家长房嫡女,关家会作何选择显而易见。”
“若想将关家绑在自己这边,难道仅仅只能靠姻亲维系?有时无需利益承诺,对于某些人,只要一个姿态,便可让他们死心塌地。”雍黎微微一笑,温存清雅,她提醒道,“关祝的妻子和长媳出自固昌周家。”
作为出生皇室的子弟,自幼生活在那种环境之下,于朝堂局势自然比寻常人更加敏锐。沈慕几乎一刹那就想到自家那个六弟的母族木家,与固昌周家有一命之仇,有一个周家在,关家不可能与沈芝毫无隔阂地信任彼此,除非沈芝与木家决裂。
沈慕看着雍黎清淡的笑意,如春日风中绽放的棠梨,而那清丽的花,却仿佛飘渺无形,他看不出那花色背后真实的情绪。想起曾经平野战场上上璋的那位华阳长公主死在关祝的箭下,他不由得有些怀疑雍黎的真实用意。
雍黎仿佛没有看到他看向自己目光中的狐疑之色,转身继续道,“韩附北,我会护他周全,至于之后会如何,那是殿下您的事。还有关亭,我没有理由保他,我也明确地告诉你,谈判桌上,他会是我上璋的筹码。”
她顿一顿,道,“本宫也期待禹王殿下的取舍。”
沈慕神色微有些凝重,他对上雍黎含笑戏谑的目光,道,“自然不会让宣阳殿下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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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二,从华阳过来的宣阳公主的尊驾浩浩汤汤进了北定门,向来日子过得平淡的百姓,怎会放过这样的热闹,早早地就去齐安大街挤着。
雍黎站在楼上,临窗看下面街道两侧熙熙攘攘的人群,看长长的队伍车马一一驶过,然后,她的目光在队伍中最显眼的十二匹马拉的车驾上落了落。
那是她的座驾,从外面看似乎除了大一点,也并没有什么华丽之处,甚至比普通的车马还要朴素些,透过车窗隐约看见灰蓝的车帘,和车帘掩盖下似有若无的影子。
“殿下,车驾已经到了,我们也回府吗?”连亦看着外面的车马人群,微微躬身垂问。
“津平那边消息如何?”雍黎没有回答,甚至目光都没有从外面移开,淡淡问。
连亦奇怪,却还是仔细回答了,“康王帅三万兵马前往,不过半个月就控制了玉戟门,估计月底就能返京。玉戟门残众保守估计大概还有数千人,这些人杀不得放不得,还是需得有一个周全的法子。”
雍黎这下倒颇为赞赏得看了眼自己这个属下的通透,周全的法子她之前给过皇帝陛下,沈寄是最合适的人选,若让沈寄镇压玉戟门,那这些玉戟门的残部便可由沈寄名正言顺地接手,偏偏皇帝陛下“慈父”之心泛滥,想要给自己这儿子一个机会,机会既然给了,那后续的烂摊子还得他自己收拾,雍黎表示自己绝对不接手这个烫手山芋。
“这个黎贤总算是看明白了些,也算他还不至于蠢到底。”雍黎最后目光从那车驾上扫过,然后漫不经心的关了窗户,吩咐道,“你去查查老王爷到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