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阳公主回京的消息满城皆知,百姓们茶余饭后将这件事翻来覆去磨了许久的牙。虽然前段时间京里还流传着宣阳公主将和亲陈国的流言,但这两日也不知为何,这些流言便渐渐淡了下去,举京似乎更关注的是这场关乎两国势力关乎天下未来局势走向的谈判桌上不见兵戟却见刀锋的较量。
没有人知道这场较量最终会以什么样的终局结束,京中百姓在茶馆酒楼里唾沫横飞的不过只是一知半解,而朝中但凡知道一点天下局势的人都会知道,上璋风云已起,而天下的风云,同样渐生于此毫末。
定安宫城西有一座尚晴园,是神武惠帝时建的一处皇家园林,原本是皇家子弟读书之所,但这两代黎家嫡系不多,这座园子便渐渐空下来,后来逐渐就用作接待外宾。
此次谈判事宜便在此尚晴园举行,雍黎自车驾进京后便回了璟王府,依制入朝参见后,次日便受命往尚晴园接见陈国来使。
“那日车驾中的人是老王爷?”雍黎停住脚步,尚晴园内清风轩夹道遍种的青黄色雏菊贴服在她的脚下,她微微偏头问,“他这两日并没有回府,去了哪里?”
“老王爷是在蠡州与我们的车驾相遇的,便随车驾入了京,不过进京那日并没有回王府,就连随行的护卫亲兵也没有人知道老王爷去了哪里。”
雍黎有些奇怪雍明之既然回了定安,为什么又这么低调地消失,甚至都没来见她一面。她正沉思,连亦递过来一封书信,道,“老王爷留了这封手书,殿下亲启。”
雍黎接过那信边走边看,待看到腾城二字时,她忽然停住脚步,将那封书信从头至尾有仔细地逐字看了一遍,然后在掌心揉了两下,递给连亦,“销毁了吧。”
过清风轩夹道,经西华殿,延华殿,便见气势俨然庄肃的长平殿。
这次和谈便安排在这处尚晴园内最为辉煌肃穆的主殿长平殿,雍黎方到殿前宽阔广场,副使严翮便已带众人候在殿前了,直到雍黎走近方正礼参拜。
雍黎微微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带众人进了殿,她前两日已经与严翮询问清楚了此次和谈进程,心里也有了谱。
走进大殿时,雍黎一眼便看到众人之前的沈慕,见雍黎过来,他礼节性地起身相迎,雍黎亦微微颔首持了平礼。
“禹王殿下久等。”雍黎伸手一引,“请。”
“宣阳殿下客气,是本王执意要殿下为主使,累殿下千里回京。”
“这是敝国陛下的旨意,无关禹王殿下。”雍黎语声淡淡,她知道若不是皇帝陛下本就存了这意思,即便沈慕有所请求,上璋同不同意都无可指摘,同意是我上璋仁义,不同意也是我上璋的权利。
陈国使团,除沈慕作为正使,另有副使六人,其中也不乏陈国朝中的青年才俊,许是因为陈国战败这些人多有不服。
雍黎隐约听到有人低声说了句,“之前面见成安帝,听他言词称颂不已,还以为是什么样的人物,不过一个黄口小儿,王爷也太高看了。”
这话雍黎听见了,站在她身侧后方的严翮自然也听到了,雍黎笑笑还未说话,严翮却已厉正言辞道,“还请禹王殿下管束好贵属,我上璋宣阳殿下受命天子,承上璋尊严,不容贵国诋毁,请诸位擅动口舌之前也想想雁元关一役!”
“宣阳公主年少成名天下景仰,本王这位下属也是陈国的才俊,而他贫寒出生父母具无,许是羡慕公主殿下有长辈护佑素来行事顺遂,故有此一言,虽有鲁莽之处,还望宣阳殿下勿怪。”沈慕言语周全有礼,看似完全没有什么可指摘之处,实则却是贬低雍黎不过一黄口小儿,只是借家中长辈庇佑才能有如今地位。
“顺遂?”严翮反问,“诸位只见宣阳殿下今日成就天下声名,哪里知道……”
“严大人。”雍黎轻声打断,似笑非笑对沈慕道,“禹王殿下这是想要以人情压人?本宫尚未满十八岁,这几年经历的朝堂风云沙场狼烟都比不上母亲逝于我怀里的苦痛磨折,敢问禹王殿下,我母亲一命,贵国打算如何偿还?”
她这一语惊人,满座震惊,连严翮也有些不解,当年的事他也没想到雍黎会在这个时候提起,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缓和局面。
大殿内顿时诡异地安静,众人均面面相觑有些尴尬,唯雍黎淡定浅笑。
沈慕也算是素来长袖善舞的一个人,片刻寂静之后,他笑道,“方才是本王说错话,宣阳殿下见谅。今日所谈之事本与当年事无关,宣阳殿下若仍有何指教之处,待这里事了之后,本王恭候殿下大驾。”
雍黎似笑非笑看着沈慕,慢慢在上璋一方主使正座坐了下来,道,“既然禹王殿下都说是当年旧事了,本宫自然也不会在这里纠缠浪费时间。诸位请坐,开始吧。”
众人两侧坐下,先开口的是陈国之前那个出言不逊的年轻副使,“之前所谈我双方争执不下,今日我再重申一遍,天筑山我陈国不会相让分毫,还请贵国明确。”
“我也想提醒贵国一句,此次和谈是我上璋为主导,贵国要考虑的事,不是拒绝!”严翮看一眼雍黎,见她一动不动安坐在座位上,显然是不想开口接话的样子,只得代为出言。
“严副使此言,本王不敢苟同。贵国可表明你们的态度,而我国亦可表示我们的立场。天筑山是我陈国屏障,更是我陈国始祖当年的龙潜之地,所以,我们绝不可能让!”
沈慕言辞不激烈,却显然落地有声,他看着雍黎,缓缓道,“宣阳殿下,有何表示?”
“禹王殿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们还有什么谈下去的必要?”雍黎慢慢开口,反问。
“何意?”
“我军已占献城,炎,姚二城不过再向前五十里罢了,我璟王军已退,但雁元关守军尚在,禹王殿下说那话,是笃定我们不敢有长驱直入的打算!”
雍黎始终是清清淡淡拒人千里的态度,说的话却向来不顾人脸面,陈国那几位副使顿时拉下脸来,若不是顾忌着雍黎的身份想必早就拍案而起了。
“除了献,炎,姚这三城我国绝不可能相让,其他方面,只要贵国要求合理,我们或可有所退让。”沈慕止住怒意将起的众副使,语气甚为和熙对雍黎道,“但是我国被俘的诸将领兵士,还请贵国释放送回。”
“下官请教禹王殿下一句,何为合理要求?合不合理还不是你陈国一句话?贵国如此势盛,有何依仗?难道真想继续打下去?”
说话的是上璋这边以为姓金的副使,三四十岁的青年男子,雍黎看着他半晌,没想起他之前的官职是什么,她伸手揉揉有些隐痛的太阳穴,道,“我今日初来,烦请金大人与我说说我方当时初拟的和约条件,也让陈国诸使也再听一遍。”
那位金副使目光一亮,算是见识这位公主殿下落人面子的本事,他端端正正地执文书一条条读下来。
雍黎其实之前早就仔细地翻阅过文案,也听严翮详细地汇报过,平心而论,她觉得上璋的要求也着实是狮子大开口了些。不过……,她心下一笑,自古以来,国之交涉,你来我往,皆为己利,不正如商人议价?卖者出高价,买者求低价,费尽唇舌只为毫利。
金副使每读一条,陈国诸使面色便变上一分,唯有沈慕还能勉强保持他作为皇室子的雍容,他慢慢朝雍黎一看,状似没有领会她此举的意味,他道,“本王是武人,不懂公主殿下曲折婉转的言外之意,也没有那个兴致去理解,公主殿下有什么想法请明说。”
他这话说完,金副使恰好读到“……供闵州良马三千匹”,雍黎拂了拂袖子,金副使会意,忙停了下来。
雍黎道,“既然贵国不让献、炎、姚三城,那另换三城如何?”
“殿下!”
她这话一出,还未等陈国那边有什么表示,严翮立刻就出声打断,“割让献、炎、姚三城是陛下的意思,殿下作此退让是不是请示一下陛下?”
“此次和谈,陛下全权交给本宫,诸位不必有所顾恋。”她淡淡丢下这句话,虽说是堵了严翮等人的口,其实也是告诉陈国诸人,此次和谈她有绝对权力,完全可做主一切事务。
“愿闻其详。”沈慕脸色稍稍缓和。
“恭、顾二城,再加一个小东州。”雍黎也不卖关子,很干脆地报了三个城池的名称。
恭、顾二城与平野相接,紧邻靖平关,原本就是上璋国土,在二十年多前被陈国占了去,如今再要回来也算合情合理;而小东州则是靖平关外的一处城池,虽是一州之称,其实面积不过也就与顾城相差无几,因它地处陈国最东端,故素有小东州之称。
这个小东州在陈国的版图中,被环绕在一片山脉之中,北侧又是千百年来的戈壁沙漠,加之这几年又被清平军占领,对陈国来说确实是鸡肋。沈慕是聪明人,各方周全考虑之后,他绝对会用原本就属于上璋的恭、顾二城和一个可有可无的小东州,来换于陈国而言意义非凡的献、炎、姚三城。
“据本王所知,小东州地势恶劣,且清平军猖獗,宣阳殿下要这么个地方何用?”
雍黎的爽快让沈慕有些疑心,但他又实在想不明白雍黎到底是什么打算。
“小东州戈壁林外有一处天生的万亩杏花林,我很喜欢。”雍黎慢慢一笑,“我母亲一个人在平野难免寂寞,这地方离平野不远,将来我身后,葬在这里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