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秘议了一番,在第二日一大早,琅家大小姐借故吃坏了肚子给珍珠和如意告了假。姑娘生病众人着急,前来探望的一干人等看到的都是虚弱的昏昏欲睡的琅豆儿,于是都不敢久待,留了药退了出去好让‘方有了些睡意的’姑娘好好休息。
等人走后,按计划姜承梅换了备好的青衣小帽,戴着并不怎么舒服的假头套,又按着济兰说的用水和了粉搓成泥把耳朵眼儿堵了,反复对着镜子看了又看瞧不出异样,这才随着兄长翻过后墙出了琅府。待翻出院墙姜承梅就瞧见盘金牵着马站在那儿,一见他们盘金上来虚行了个礼,“爷,姑娘。”
姜承梅打趣道:“别叫姑娘,要叫我爷,呃,三爷!”说完她兴奋的围着马转了两圈,好奇道:“我们骑马吗?不坐轿?”
济兰道:“爷们儿坐什么轿?坐轿哪里看得清江宁的好风光?路途不近走起来会脚疼的,这是匹母马,最是温顺,有哥哥护着你不用怕。”
姜承梅忙不迭的点头,济兰忽见一旁的盘金笑的古怪便问:“笑什么呢。”盘金又看了眼乔装大小姐,忍笑小声道:“姑娘这样打扮还真像大爷的兄弟。”姜承梅一听也不恼,这不是间接夸我呢么!她笑的眼睛弯弯追问道:“真的真的?”
济兰摇头笑道:“真是个傻姑娘。”说完一伸手:“来。”姜承梅欢天喜地的伸出了手。
于是姜承梅和美人同马,马蹄哒哒的就出了后巷,很快市井的喧闹一下将他们笼罩了。姜承梅居高临下看着眼前的繁华,举目便是连成片的楼宇,酒楼戏馆茶社娼楼会馆鳞次栉比,沿街都是商铺,衣食住行一应俱全。来往的车轿和穿流的人将这座城塞得满满的,文庙一带更是热闹,且看登梯子卖艺的,胸口碎大石贩卖大力丸的,卖花的小脚妇人,炸豆腐的半老西施,哦,当然还有摇着折扇在秦淮河边指指点点的文士们,望着这座古代都市姜承梅神游了,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
上回坐车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瞥,这次才是身临其境入了戏,原来府外的生活竟是这么热闹,为生活奔波的汉家妇女细脚伶仃的竟也走的不慢!讨饭的那两个孩子是不是丐帮的?竟然还真有卖身葬父的!
姜承梅有点看不过来了,两旁的商贩们见马上的小公子东张西望一脸好奇便知他不是初来江宁便是少出家门的,于是都一个劲儿的对他吆喝,叫的那个五花八门。姜承梅听着好玩,就下了马买点卤制蚕豆边吃边在各家摊位上瞎看,算命测字裱画扎花糖人见什么都是稀奇,连焊烟枪的她都去瞧稀罕,见这里的东西不贵姜承梅便想着买些回去,济兰拉住她悄声道:
“都是些不值当的,你不是喜欢小玩意儿吗,哥哥带你去一间铺子,定能有你喜欢的。”说完他又嘱咐盘金先去酒楼订位置,又拉着姜承梅沿河往前走去。
一间铺子真的是叫一间铺子,是个沿河而建坐北向南的门面。白墙、灰瓦和栗色的门窗,和其他店铺一样装饰玲珑、砖雕精细,又是在漂着花瓣的水边,避开了喧嚣显得柔和幽静。姜承梅抬头瞧那匾额是极俊的颜书,落款孤鹤山人,却不知是谁。她随着哥哥进去,抬眼就看到里面摆放着青花粉彩各类瓷器,挨着墙的两个条凳上坐着四五个人,均是黑衣黑裤系着大红腰带的大汉,有一个形容不同他人的见到有客来立刻起身相迎。这人长袍马褂,圆圆的脸一团和气,他佝偻着背乖巧的跟在济兰旁边,“哟,琅爷来了,里边请。”说着挑开湘帘,让他们进去。
里间不同于外面,豁然变得大起来,是个五开间,当中一间贴着墙的是紫檀雕空玲珑木板格出的大小槅子,都置放着各色的玉玩,中间摆着一个三足青铜大鼎,对着门还斜放着一个案,上面摞着好大一堆画卷,济兰过去没见着人,便问道:“郑爷呢?”
那人道:“这两天接了活儿,正在后面急破呢。”
“哦,谁这么大面子?”
“知府陈大人遣人送来的。是程南云的雪竹图,虽是旧物不过是个仿的。小的去给您叫?”
“不必,待会儿我过去吧,还有事找他。今日我也是带,呃,带我表弟来瞧个稀罕,上回订的东西可到了?”
那人笑道:“昨晚才到的,您去看看?”
济兰点头,回首对姜承梅道:“三弟,你自己先看看,要是有喜欢的就给我说。”
那人眼光落在姜承梅身上,白多黑少的眼睛滴溜一转,继续笑着道:“这位小爷,小的赵启,是这家铺子的掌柜,不是小的夸口,整个江宁也就咱这里的东西最全,想要什么都有,古今中外样样俱全。琅爷是常客了,价格上自是有优待,一回生二回熟,日后还望您多捧场呐。浮生,来,陪着,嗯,那个,小三爷去看看。”
姜承梅一听小三爷的名号差点没乐出来,是不是还该有个闷油瓶子?说话间一个拿着书的半大少年从东次间出来,只见他圆脸细瘦身板儿,看着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和赵启有些相像,浮生也不多说什么,请了个安对姜承梅恭敬道,“小三爷,请。”
对于古董姜承梅完全没有概念,俗话说太平玩古董,乱世藏黄金,不论是哪项都和她的生活挨不上边儿。可现在的自己算是个富家“少爷”,为了身价和哥哥的颜面这种时候还是少说多听为好,免得漏了怯。可不成想陪姜承梅的少年也是个寡言的,她不问那位就不吭声,真的是个闷油瓶子!于是姜承梅只得沉默的走马观花闲逛起来。
其余四间房里按类归置着瓷、书画、青铜和杂项,想来都是好的,可惜大都看不懂。姜承梅只在书画那里多停留了一会儿,本想多看看,但见有一半的格子里只放了说明的字条并无真品,便问是怎么回事,浮生道:“都收在家里了,这阵子雨水多字画怕潮气。”
姜承梅点头又向里走,这里是放杂项的屋子,她进去一瞧只见里面的墙上挂着琴箫瑟琵琶竹笛等乐器,看样子是上了年头的古物,她不会也就没动。再瞧槅子上搁着鼻烟壶核桃葫芦竹子一系列精巧玩意儿,全是她最新喜欢上的东西,于是便急不可耐的上去拿着把玩起来,随口道:“给我说说。”
浮生应了,就给她做介绍,言简意赅的很,“麻墩狮子头,河北产的。二十五年。”“押花鸡心小手捻匏。”“老皮蜜蜡串子。”“红麝串子”“红珊瑚镶嵌紫檀木小圆珠项链”“金刚菩提链子”“白料彩绘鼻烟壶,内造的。”“水晶雕象耳活环盖瓶”……
姜承梅听到耳晕,再问了价格,她便自觉的住了手,开始远观不敢亵玩了,看着转着她发现这里居然还有一组炮制咖啡的器皿。
“你们还卖这个?清朝人喝咖啡?!”浮生不解其意的蹙着眉,‘琅三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纠正道:“会有人买咖啡吗?喝的惯?”
“咖啡?小三爷说的是洋茶?这是教堂的洋人订的,从南洋进的。咱们没人喝这个。”
姜承梅点头,仔细又看了看这咖啡器具的鼻祖,繁琐笨拙,有点怀念雀巢的方便了,她暗叹着又去看其他物品,她一看之下竟然发现了几个稀罕物!是几幅油画和望远镜。那画不知何人仿画伦勃朗和提香的人物,姜承梅在现世略学过油画,涉猎不深,她最擅长的是彩素,不过在此时此地能看到熟悉的名作她心里还真是五味杂陈,摩挲了半天才放下画又蹲下去看那架小钢炮似地古代望远镜。
“这是千里镜。”浮生在一旁解释道:“能看到极远的地方,宫里头都拿这个当宝贝,如今在江宁也就我们家和天一阁有。”
可以想象这东西的矜贵,可惜是个单筒的。姜承梅转着看了起来,要是能发明出更先进的岂不可以挣大钱了?她正不切实际的想着忽然就从望远镜中看到门口处站着一个人,瞪着眼看着自己,姜承梅吓了一跳,忙起身仔细去看。原来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量单薄,长的还算清秀,不过看着怎么有点傻呢,一双眼呆呆。浮生见了他忙迎了上去打了个千道,“五爷。”
那个五爷也不理他只是看着姜承梅,既是店家认识的看来不是傻子啊,难道是登徒子?对十岁的男孩子?不能吧……
想到此处她转过身去,假装看别的东西去了,随手拿起个杯子佯装欣赏,没想到身后突然有人说话:“这是雕透玉兰犀角杯,郑爷收尤通的,这个不如这个……”
姜承梅回头正好看到那少年的脸靠在近处,唬了一跳,忙向后退了一步。那少年本要去拿杯子的,却突然的停了手,又直呆呆的看了起来,姜承梅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小意的问道:
“这位兄台,可是认错人了?”
那少年似是被惊醒般的“啊”了一声,小脸顿时红了,他支吾着,忽然拿过另一个犀角杯道:“这是宋时的宫廷内造,夜明犀的,夜则光明,通照百步。正是极好的。”
“是么,我也就是看看,太贵了。”
说完姜承梅便想走,没想到那少年立刻急道:“先别走,你若想要,我买来送你可好?”姜承梅被拦住只得驻了脚,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了。这价钱,送给陌生人?这孩子到底还是傻的吧?她无助的看了眼浮生,浮生也正茫然的看着她,此时,又有人道:
“老戴,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姜承梅侧身去看来人,正与来者对上眼,一望之下两人都是一呆,继而又都惊呼出声。来的是曹颙!
姜承梅和曹颙两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先开口说话,屋内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姜承梅不知该作何解释,曹颙看她的眼神像是见了鬼,好吧,如果有一天自己忽然见到济兰一身女装的出现估计也会是这个反应。想到济兰穿女装的模样,姜承梅忍不住笑了,这笑容正被那少年看了个真切,一双眼又直了。琅济兰从外挑帘进来,便见到这副场景,他也是一愣,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朗声道:
“小曹,老戴,还真是巧。”
三人见他进来又都诶了一声,济兰走过去拉过姜承梅,做介绍道:“这是家母的远亲,从吴县投奔过来的,叫甄嘉,三弟,这两位是哥哥的好友,这位,”他指着曹颙道:“江宁织造曹大人的长公子,曹颙。”
见哥哥递过来的眼神,姜承梅也缓过劲儿来,她一拱手道:“曹公子。久仰。”曹颙是个机灵的,看了看济兰又看了看姜承梅,也不说破,还礼道:“甄公子。久仰。”瞧见姜承梅脸上的感激之色,他眼里的笑意一闪而过。
“这位是徽州戴府的五公子,戴诺。”姜承梅别别扭扭的施礼说了声:“戴公子。”戴诺见他行礼忽然收了呆气,两眼放光满脸喜悦的对济兰道:
“我就说这江宁府何时有了位这般干净齐整的人物,原来是你的表弟!难怪难怪!!现在还小,若大些了就又是一个琅千叶。小嘉,不要叫我公子了,也跟着他们叫我老戴就是了。”自来熟的戴诺欢天喜地的拉过姜承梅的手道:
“你日后便要住在江宁了吗?是住在济兰家?可上了学?你多大了,可有表字……”
济兰不动声色的拉过完全呆掉的姜承梅,“老戴,我弟弟还小,莫要吓着他。”曹颙在旁低声道:“你犯的什么痴!难道还想被人打一顿才好?”说着他又很诚恳的对姜承梅解释道:“戴兄没有恶意,只是个痴人罢了,别与他计较。”
姜承梅装作了解的点点头,又故作镇定的问道:“表哥,你的表字叫千叶?怎么都没听说过?”闻言济兰神色一僵,曹颙轻笑一声转过头去,戴诺热情的接话道:“千叶白是一种……”
“好了!”
见济兰瞪自己,戴诺立即止住了话,嘿嘿笑了两声对浮生道:“我要这个杯子了。从上回多出的钱里扣就是了。”说完便把手里的那个宋代犀角杯递给姜承梅,“好兄弟,这个算是哥哥的见面礼了。”
姜承梅见东西贵重又觉得此人不靠谱的厉害哪敢收,却听曹颙道:“你收了便是,免得跟他夹缠不清。”戴诺不以为意,反倒点头道:“正是。你若不收,便是瞧不起我了。”
姜承梅看了看济兰,后者点了点头,她这才收下。赵启见做成了一桩买卖此刻脸笑的像朵花,他谦卑的上前道:“小三爷,此物贵重,小的给您包起来可好?”见姜承梅应了,他便让浮生拿匣子去,自己则喜滋滋的记账去了。
待赵启走了曹颙方问道:“济兰兄可是带,呃,令弟出来玩的?”,济兰看了眼妹妹脸上竟有些晦暗,不过这表情转而即逝,他微笑道:“正是,他初来江宁便带他出来看看。哦,今日得了个好东西。”说着他把手里长匣子打开,众人都围过去看,原来是两把带鞘的短刀。戴诺拿起其中一把,抽出刃来,一道亮光印在他脸上,寒气刺的脸生疼,不由便拿远了些,轻弹一下,刀发出清亮悠长的声音。
“咦,唐刀?倭刀?怎的这般短?不是古物,嗯……在花家的收藏里见过类似的。只是没这么短,也不是这样的刀背。”戴诺放下这把,又拿起另一把仔细看着,也是金银包铜嵌象牙的刀把,黑漆刀鞘,不过那把刀身刻着古篆“苍”字,这把刻着“曜”字,他皱眉道:“这种打法我没见过,不过还真像花家的手艺。”
济兰道:“老戴果然好眼力,这两把刀是花家老三打的。”
戴诺奇道:“被逐出家流落海外的那个?”
济兰道:“正是,去年就听郑爷提过,说花三辗转在南洋朝鲜日本拜访了数位铸剑师,历时十数年,终于自己体悟了一套技法,打了几把极好的刀剑,不过都流落到异国了,落在郑爷手里的本只有“苍”,后来才得了这把“曜”。说是里面掺了世间难寻的金石之物,才得以如此锋利。”
“啧啧,真是好东西!我也要。”戴诺满眼艳羡,说着便起身要去,济兰拦住他道:“不用去了,这是遗作。花三前个月故去了。”
戴诺闻言便呆了,然后又是一番捶胸顿足,后悔没早点听说失了先机,他爱不释手的把玩了好一会,又还刀入鞘放了回去,意兴阑珊的道:
“也就是你用了,罢了罢了。”说完再也不看短刀,反而定定的端详了一会济兰正色道:“方才没注意,你怎么瘦了些,是不是还长高了。”
济兰知他性格也不恼,也正色道:“瘦倒是没有,高却是有的。”
姜承梅在旁看得惊奇,哪有人换话题换的这般快的,她和曹颙对视一眼,都悄悄笑了。几人闲说了几句,盘金回来复命,说是在揽月楼定了位置。济兰还未来的及邀请,戴诺便说这顿饭他请了,要给新结识的甄嘉接风,济兰曹颙知道拗不过此人,只得无奈同意。
江宁有二楼,一曰清风,一曰揽月,具是一等一的高级酒楼,身处闺中的姜承梅都听说过它们的大名,也知前者以粤菜为主,后者以为浙菜为主,没想到能亲身来此处,她心里自是极高兴的,不过当身边还有一个目光灼灼的人缠着问东问西的可就没那么愉快了,幸好有兄长和曹颙帮衬,要不然言多必失,保不准就漏了陷儿。
姜承梅随众人来到揽月楼前,只见停满了车马,里面时不时有笑语声传出,再抬头去看,只见此楼共四层,飞檐画栋,颇为气派,“揽月”两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她不由点点了头。
一进大厅,菜香夹着热浪迎面扑来,未到饭时,这一楼大厅已是坐满了人,众人正要上楼,不想被戴诺拦下了。此人一向在吃喝玩乐上的要求很高,于是皱着眉语带不满的问:“三楼满了?不能吧?”
跑堂的解释道:“五爷,都订满了,您看,这二楼也不错……”
戴诺打断他的话颇认真的对着笑容可掬的跑堂道:“爷从来没在你家二楼吃过饭,那里真如你所说的不错,那日后我就不去三楼了,还省了我的银子,如果不怎么样,爷就去清风,据说那里新换了一个厨子,是从广东明家挖来的,还不错。你觉得呢?”
作为服务性行业的龙头企业,雇员们自是极有眼色的,就像现世的交警记得下所有不能拦的车牌一样,哪位不能得罪哪位是金主自是拎得清,何况这几位都是江宁数的上的富家少爷,特别是这位时而糊涂时而挑剔的戴五爷。跑堂的头上有点见汗,他赔着笑道:
“不给谁面子也不能不给您五爷面子,只是雅间真的没了,要不在三楼大堂给您几位加个位置?”
怕戴诺再较真,曹颙接话道:“行了,就这样吧。今儿有什么戏?”
“回曹爷的话,请了小蓬莱的沈大家,四出折子戏。《风筝误》、《罢宴》、《意中缘》、《絮阁》。”
“我看就这样吧。”
连济兰都发话了,戴诺便不再说了,他回头道:“小嘉,可有什么忌口的?”
姜承梅一听小嘉二字便是一阵恶寒,怎么那么怪啊!见妹妹不吭声,济兰接话道:“我这三弟喜荤不喜素,你只管点肉便是了。”
戴诺听了一呆,自语道:“和你不一样啊,”转而又喜道,“我也喜欢吃荤的,这里的卤鸭胗、狮子头和东坡肉最是美味。”
曹颙打趣道:“这话怎么听的那么耳熟,我记得上次你和宋烟来这里吃饭,不是说自己最喜欢吃素的吗?”
戴诺被揭了老底,立时手足无措起来,他急忙解释道:“一年前的事你还记得那么清!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我本就喜欢吃荤,再说小嘉是济兰的弟弟,那可不一样!”
见两位友人都笑了,他拉住姜承梅的手道:“我真的喜欢吃肉的!”这回连姜承梅也没能绷住,见‘甄嘉’的笑颜戴诺一下子又成呆头鹅,曹颙嫌他麻烦,便连拉带拽的将戴诺拖到三楼去了。
姜承梅没有去过其他酒楼,不过穿越来几个月对那些值钱玩意儿大抵也有所了解了,且看这些门窗桌椅的选材做工,再看盘碗酒具的成色,便知这揽月楼的确是舍了重金建的了,也不知东家是何许人,竟这般大的手笔。
再看大厅中央金碧辉煌的戏台上,雌雄莫辩的盛装戏子依依呀呀的唱着曲儿,只有琴箫相合,像类现在的清唱,倒是脱俗的很,只是他们的座儿临窗,离戏台稍远,没有扩音器听的有些不真切,不过这倒合了姜承梅的意。此时窗子半开,她能看的到对面的茶馆也是高朋满座,也有人向他们这里张望。再看四周,都是些身穿绫罗绸缎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男子们,摇着折扇轻声细语的,个个都看着挺有教养的。不过这个时候可以不做事的在这里享受的大约是和自己一样的闲人吧。
姜承梅不由暗叹一声,她举杯斯文的喝着极好的龙井,戴诺在点菜,曹颙和济兰正闲聊着某府某官的轶事,她边听着边向街上看去。下面是江宁最繁华的街道,来往的大都是华服的男子,如果有女子也多中下阶层缠脚的汉家妇人在为生计奔波,大家小姐真的是不会抛头露面的。她想起影视剧里奔放的和男友逛街的古代少女,又不禁一声叹息,艺术果然高于生活的。
除了这些人在街上流连的最多的就是行乞者,这情景倒让姜承梅想到现世,不过那些人大多是骗子,据说他们的收入并不比一个普通白领差。但是现在,所见是真的可怜人吧。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破衣烂衫的人特别瞩目,他们像是美玉上的瑕疵,一院子牡丹丛里的杂草,与繁华是那么格格不入。
姜承梅注意到两个人,是个妇人领着个孩子,他们并不要钱,女人蓬头垢面拖着步子,一手拿着碗另一手拽着孩子,都是瘦得形销骨立,姜承梅看着揪心,便一直看着他们,没想那妇人正走到酒馆门口忽然就倒地了,孩子也被拽倒,当即大哭起来。看到此处她不禁站了起来,曹颙见状探头一看道:
“怕是打粥的。”
“打粥的?”姜承梅完全没听过这个词,她有点着急的又去看,妇人周围已经围上了人,却没一个去相助!
曹颙给姜承梅解释道:“但逢灾年,朝廷便会施赈,最通常的是平粜,其二就是开粥厂,但凡极贫次贫的都可以去粥厂领粥,这便是所谓打粥。城北有粥厂这妇人应是去那里打粥的。”
“这么说今年是灾年?可瞧着不像啊。”
曹颙道:“今年不算灾年,若是灾年就不是这等景象了。”说着他蹙了下眉,喝了口茶缓缓道:“听家父提过,康熙三十四年浙西水灾,州县开了三十几处粥厂,每日上万人进出粥棚,病残者、手持藜杖者,孀妇背负婴儿者比比皆是,那等景象……这妇人怕只是由于家贫吧,一般人家若不是逼不得已是不会去打粥的。”
姜承梅无语又探身出去看下面,很快被济兰遣去看状况的盘金麻利的打探清楚上来回话了。果然如曹颙猜测,妇人出身贫户,男人得了痨病在床上磨日子,家里无劳力只靠妇人给人洗衣赚钱,这段日子米价又涨,实在没钱去买米才去打粥的,现在她只是饿晕了过去。姜承梅一听心中猛跳了几下,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有人能活到这个份上的,眼里便有些泛潮,她从荷包里拿出所带的四两银子让盘金送过去,见甄嘉出钱,戴诺拦道:
“怎能让你出钱。”
说着他掏出两个金锞子,转手递给自家小厮道:“把这个给她,够她过好下辈子的了。”
姜承梅冷眼看着,她很是不喜这种用钱砸人的阔少做派,坚持道:“给她,虽不多可是我的心意。”一直沉默的济兰也掏出银子,对盘金道:“去给他们买点吃食,米粥既可,他们饿的厉害不可突然吃硬食。再请个大夫给她男人看看。”盘金应了。曹颙的下人也得了主子的令带着银子跟盘金下楼去了,这厢戴诺没发现“甄嘉”生气,只是催促小厮快点下去。
姜承梅起身又往下看,见那妇人转醒,得了钱和吃食激动不已,大约是听了盘金的话,她扬起脸望向三楼,正好看到姜承梅,便哭着跪下磕起了头。姜承梅忙缩了回来,心情沉重的坐下,许久,她才愤然道:
“为什么政府不管,好歹得给这样的人最低工资吧,老百姓饿的都快死了,施的什么粥?解决就业才是正理!”那几个自是听不懂‘政府’‘工资’‘就业’是什么,但明白她的意思。
曹颙道:“我朝人口过千万,总有穷富之别,只是穷多富少,朝廷却不能处处顾上,每年也会拨款赈灾。这天灾和灾民也是历朝顽疾了。对于极贫之家要钱无钱,要粮无粮,要柴无柴,贷粮无用,散米也无济于事,施粥却是最好的法子了。只是施粥也有弊病,路途远的走不到粥场,女人抛头露面又有伤风化,”他看了姜承梅一眼,停了停道:“施粥还是能有助益的,至少像这妇人家这般境况的总还有个活路。”
济兰嘲笑道:“饥民腹未饱,城中一月扰;饥民一箪粥,吏胥两担谷。说的真好!不知这赈灾款项是肥了谁的荷包。任谁都知晓朝廷拨下来赈灾银子层层被盘剥了这才是最大的问题!若是五成用到贫户身上也不至于此。”
曹颙听得哑然,姜承梅听得明白,贪污是历朝的顽疾,民主的当今也不能杜绝,又何况封建社会?她想了想又问道:
“不是都说江南是鱼米之乡,粮食生产应该极多才是,富如江宁怎么还会出现平地起价的事情?”
济兰道:“三弟可知江宁的米出自何处?”
姜承梅疑惑的摇头,“难道不是本地?像咱们府上用的粮不都是自家田里产的?”
济兰道:“江宁的用粮有六成出自湖广。其实整个浙江和江南,地窄人稠,即使是大丰之年,粮食也不够,全是仰赖湖广接济。聚宝门外的三十二家砻坊的存粮也只够江宁三个月的。外省遭灾或减产便会殃及两府。”
这些事情姜承梅是头一次听说,她细细想一下便明白了,这古代人民是真正是靠天吃饭的,稻米大都一季,产量又低,加之交通不便,所以富如江南也逃不了百姓饿死的现实,那其他地方的人呢,岂不是更可怜?如果自己是学农业的该有多好,也来个杂交稻,也来个大棚种菜,那样便可以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了,可惜学的是毫无用处的艺术专业……正胡思乱想着,菜品接二连三的上来。端菜的报着菜名,果真是荤多素少,样式好不说,颜色摆盘也很艺术,并不比现代的差,只不过刚遇了那样的事她哪有胃口,就举着箸看菜发呆。一旁的济兰轻声道:
“三弟,可还在忧心?”
姜承梅叹口气:“是啊,想想竟有那么多人同那妇人一般可怜,妹……小弟我就挺难受的,面对这一桌子饭,还真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感觉,这感觉真不怎么样!”
济兰的眼神沉了沉,他看了眼也皱起了眉的戴诺,宽慰道:
“三弟能有这般仁爱之心哥哥很高兴。不过,救民于水火也不在此刻此地,也不是短时能有成效的。朝廷也不乏好官,前任江宁知府施世纶施大人便是极重民生的好官,小曹的父亲,曹寅曹大人,就捐钱建善堂开书院。救济百姓并不只是朝廷的事,有能力的士民也多参与赈济。像老戴家在城里便开了三间粥厂,在徽州老家也开有粥厂,常年接济贫民,就连咱们家也捐了十来条救生红船。老戴,你给育婴堂捐了不少钱吧?”
戴诺听济兰提到他竟似有些不好意思,挠头道:“我奶奶常说钱与己富贵,与人便是救命,有多的钱多去助人也算是积德了,再说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什么好舍不得的。”
姜承梅听得微怔,戴诺的奶奶不一般啊,而自家原来也在做着慈善之事,平日可从没注意过,她又去看戴诺,少年一脸‘这没什么’的表情,并不做作。济兰这样说是看出自己的情绪了?想到这里她便有了愧意,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幼稚了。见到姜承梅的表情,曹颙微扬了下嘴角,岔开话题道:“各位,再说下去菜都凉了。”戴诺亦笑嘻嘻的道:“小嘉,这蟹酿蜜,你尝尝?”济兰微笑的看着妹妹。姜承梅看了看这三人,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振作了精神道:“好!吃吧。”
姜承梅浅尝了些惠泉酒,吃了最爱的蟹黄又听着那几位闲聊,心情渐渐开阔起来。济兰不是多话的人,席间大都是曹颙和戴诺在说,姜承梅觉得自家哥哥似有些心不在焉,眉宇间有忧思,不知他在想什么,也或许是自己多想了?感觉到妹妹的注视,济兰向她笑了笑。姜承梅决定先放下这件事,瞎想是没用的,回去再问他好了。
酒过三巡,姜承梅慢慢的对戴诺改变了态度,已经开始称呼他为五哥了,见他二人聊的好,曹颙便坏心眼的拆台揭某人的底,由此姜承梅对这个戴五爷了解的就更透彻了。
戴诺年方十四,是徽州大族戴家的嫡次子,按齿序排行老五,长子戴诚是他的嫡亲哥哥,另三个都是庶出的。他还有七个姐姐,都嫁人了。戴诺是家里最小的,也是最受宠的。家里的事业有他父兄操心,学业上也没人强求他。于是戴诺从小便把心放在喜欢的古玩上,也是他有这方面的天赋,跟着父亲请来的行家学了几年,年纪虽小练得眼力不错,极少有打眼的时候。
除了厮混在古玩堆里他还有一项特殊‘爱好’,便是如喜欢古董一般的喜欢美人,男女不忌。不管是谁只要入了他的眼,就会去亲近人家,包伶人玩**在这个时代对富家算不得什么,戴小哥和那些人相比到还算个君子,他只爱和美人们相处为友从没祸害过谁。不过即使如此在外人眼里戴五爷就是花痴的代名词。其中也有不少抱着别样心思故意亲近他诓骗钱财的,失了财戴诺也不以为意只认为人家真有难,直到他的兄长戴诚实在看不过眼出面教训了那些人又让他们亲口承认了行骗之事,戴诺这才信了。到最后他知道归知道,也不让哥哥为难这些人,反而给他们送去医药费,气的戴诚直说再也不管他了。
戴诺被好友逐一把老底儿揭出来,脸顿时青了,他频频去看甄嘉的反应,见对方总是抿着嘴笑,生怕被瞧不起便拍案道:“小曹,休要胡说!”他的声量一高,招的其他客人都看过来,戴诺发觉自己失态,又降了声音道:“两位,饶了我吧,莫再说了。”
曹颙和济兰都笑也不为难他,吃菜聊其他的去了,戴诺松了口气,对姜承梅道:“小嘉,五哥我没他们说的那么糟。你可千万别信。”
姜承梅看着他们就想起了现世的舍友,都是些好玩的人啊,她忍笑点头道:“我知道。”正说着从戴诺身上忽然传出奇怪的声响,姜承梅离他近,听了个仔细,便问:“是什么?”,戴诺眼一亮,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制器皿,“这是我养的黑螯,你瞧瞧,好玩着呢。”
戴诺说着打开了塞子递过去,姜承梅凑过去一看,里面是只蝈蝈,她好奇的接过去仔细瞧,蝈蝈看不出个所以然,倒是装蝈蝈的东西很好玩。此物非木,表面光滑,底尖,银镶牙嵌,刻着两丛兰草,看着极是考究。
戴诺在旁解释道:“这是官模子的蝈蝈葫芦。”
姜承梅看的大奇:“这是葫芦做的?!葫芦怎么是这个样子?”
只听戴诺解释道:“这叫官模范四瓣,制范先用梨木四条拼凑,中间依照先前设定挖空,阴刻花纹,套束葫芦幼实放进去,待秋天破范再取出来。此范年年可用,只是不论葫芦能否成长,每年只能用一次。所以少的很呢。我这个啊,就是京师刘显亭的大作。”
姜承梅细细去摸,只觉此器皿光滑无比,色如蒸栗,怎么看着都不像葫芦,又听戴诺得瑟道:“我一向甚喜匏器,你看。”他又从荷包里翻出一个玩意儿,这回姜承梅瞧出来了,“鼻烟壶?”
“正是,这也是个范制官模子葫芦,你再嗅嗅里边这味儿。”姜承梅启开塞子闻了下,只觉一股子带着甘甜的薄荷味儿直冲脑门子,当即打了个喷嚏。戴诺笑道:“这是小曹给的,是南洋产的烟,最是提神。”
姜承梅揉揉鼻子把鼻烟壶递还给他,讪讪道:“还是蝈蝈这个好玩。还有什么好东西啊?五哥。”
见她喜欢,戴诺立时喜形于色,又想到今天没带最得意的玩意儿,便懊恼道:“今儿没多带,唉,只带了黑螯,家里还养着有扎嘴、油壶鲁、蛐蛐呢,嗯,我还养了鸽子、鹰,还有狗。都是极好的,你喜欢什么,我送你!”
姜承梅便笑了:“五哥家原来是开动物园的。”
“动物园?”
“呃,反正你说的我都挺喜欢的,五哥给我细说说吧。”
他们俩悄声说着,待吃喝的差不多了,邻桌聊天的声音大了起来,不知说到什么了个个眉飞色舞的,姜承梅听了一耳朵什么明珠,什么命案的,便插话道:
“明珠?纳兰明珠?可是纳兰容若的父亲?他家出什么事儿了?”
济兰看了她一眼,曹颙一怔,戴诺奇道:“这么大的事儿,小嘉竟不知?今年五月京师发生了起杀人大案,大学士明珠嫡妻被家奴所杀,杀人者在秋后判凌迟。他们说的大约就是这事儿吧。”
姜承梅轻呼一声,不可置信道:“啊?我真不知道呢。”
济兰立即道:“我这三弟打小身子不好,始终在家里养着,外面的事也鲜少说与他听,故此不知。”
戴诺也不疑他,反而露出很同情的表情,姜承梅看到对面的曹颙用酒杯挡着微笑,对她调皮的眨了眨眼,又见济兰深深看了自己一眼,她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两声道:“明珠大人这么大的官儿,他的妻子又怎么会被一个下人杀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戴诺满脸痛惜道:“虽说死者为大,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说起这明相的妻子觉罗氏那可是了不得的,她是英亲王阿济格正妃第五女,这位觉罗氏和明珠都是生于没落宗室贵族之家,也算得上起自寒微了。他们关系和睦,明珠也敬她的很,内宅大小事情都由觉罗氏管着,这位嫡福晋其他都好,只有一点,就是极妒,连个妾也不许明珠纳,据说明珠与侍婢接近交谈都不行,大家都说她是当朝最有名的嫉妇,让我看也是如此。话说今年五月的一日,明珠偶然说起一个婢女眼睛长得特别好看,他很喜欢。第二日,觉罗氏就让一个侍者捧着盒子到明珠面前,你道里面是什么,盒中盛的就是那个婢女的双眼!婢女的父亲痛恨女儿无辜惨被挖目,便乘觉罗氏一人独在房中,突然闯入,用刀杀了她,杀完人那父亲也没跑,自己投案了。听说这事儿连当今圣上都过问了,最终杀人者被判极刑,那婢女当夜就碰死了,还真是家破人亡啊,唉,能被明相称赞定是极美的,可惜了那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