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水暖, 四季湖面不结冰,入冬后瘦西湖上渔船照常撑过。时近中午, 几个渔夫正欲吃午饭, 忽觉有什么东西撞了下船帮子。探头出去一望,吓得“嗷嗷”叫了起来。
官府很快便赶来了。死者是个和尚。体态肥胖、里衣竟是上好的缎子, 想来活着时颇为享福。知府吴逊亲自查看尸身,又打发众衙役往各家庙宇打探可丢了胖和尚。一时仵作查验回报,此僧乃是淹死的, 死前曾与人打斗。
才刚回到外书房略吃口茶, 又有人来报案。这回来的是位娇滴滴的女子,年约二十出头,哭得梨花带雨说死了男人。女子的丈夫姓冯, 今年四十三岁, 在城中经营着一家油铺子, 午饭后躺在书房贵妃榻上歇午觉。女子收拾妥协了家中杂务, 看看日头去喊丈夫起来, 才发觉人竟是凉了。窗户是开的, 屋内、窗台和窗外皆有脚印,丈夫脖项上印着两只手印。
捕快们又赶去那姓冯的家中查看, 果然如女子所言。鞋印显见是草鞋所留下的。掀开冯老板的帽子,捕快们便是一愣。此人头顶光溜溜的、排着九个戒疤。
捕头皱眉问道:“大嫂,你男人是和尚?”
“不是不是。”女人道, “他因年幼时得高僧救过性命, 笃信佛法, 特意如此。”
捕头与手下人互视几眼,将信将疑。
第二具尸首运到衙门,吴逊、高师爷等人都看出他是被一身高体壮之男人掐死的。遂盘问冯大嫂她丈夫可有仇人,冯大嫂却是诸事不知。
还没来得及犯愁,第三桩命案来了。城郊两个农人正在田里翻耕,忽闻有人连呼数声“救命”,忙四处张望。不多时寻到一人卧在田埂上,乃是个穿锦衣的老爷,腰腹间开了处血窟窿,业已咽气。捕快过去看是,见其身上有泥,身边有凌乱脚印,像是曾同人厮打。脚印也是草鞋所留,且与冯家的一般大小。一个年轻捕快还发现了一截粗布做的带子,看着像是被扯断了。古怪的是,第三具尸首也是个有戒疤的光头。
吴逊眉头紧锁。虽说后两个死者皆没穿僧衣,这三人显见都是和尚了。瘦西湖淹死的少说已死了一宿,在家中被掐死的那位中午还活着,田埂上的那位刚死不久。
仵作不辞劳苦开始查验第三具尸首。乃先将他身上之物取出。此人的衣裳极其富贵,从里到外皆是最好的料子。腰间悬了个荷包、荷包里装着二三钱速香。怀内揣着一只紫铜八角岁寒三友手炉。还有两锭二十两的雪花银和些碎银子、一卷银票足有六百两,一只绣了并蒂莲花的女人肚兜。
就在此时,府衙外有人求见。来的正是放生寺的那圆脸和尚。吴逊忙接了出去。
圆脸和尚焦急万分劈头就是一句:“听说大人这儿有具和尚的尸体。”
吴逊苦笑道:“不是一具,是三具。”圆脸和尚面色骤然发白。
二人遂立时去看尸首。圆脸和尚满面不可置信。吴逊轻声问道:“敢问,这里头可有贵寺的师父?”
圆脸和尚苦笑道:“三个都是。”
胖和尚从昨日出去,到今天下午还没回来。庙里便带狗去找,一路从贫民窟追到小巷,方知是被人打劫了。再寻到瘦西湖旁,听人议论官差从湖中捞起一具和尚的尸首;最后找到那辆侧翻的车厢。吴逊忙宽慰两句。
遂各自说了已知线索。吴逊听说他们寻到了胖和尚入水之处,赶紧打发人过去查看。一时捕快从湖边摹得两双脚印子送回来,吴逊略有几分失望。那斗笠车夫穿的当是布鞋并非草鞋,大小也不同。
高师爷思忖道:“那车夫纵死了也该有尸首才是。”
吴逊想了想,命明儿沿湖打捞。又借放生寺的灵犬搜索后两起案子的凶手,一无所获。冯大嫂不认得死在田埂的那人,冯氏油铺的伙计却说数次见过此人来找东家、只是冯东家没提起过其身份。
圆脸和尚抬眼瞄见贾琏满脸的跃跃欲试,乃合十道:“敢问贾大人可有头绪?”
贾琏迫不及待拱手道:“依着下官看,虽说死了三个和尚,却是两个案子。前头一个为抢劫杀人无疑,只不知那车夫是死是活。后两个为同一人作案。此二受害者皆隐藏了和尚身份,互相也认得。凶手若非寻仇、便是找东西,又亦或是灭口。”
吴逊竟也起了兴致,道:“贾大人细说说。”
贾琏这些日子听薛蟠讲了许多外洋破案故事,已脑补出数种剧情。什么俩和尚杀人抢劫、终遭幸存者追杀,三贼分赃不均、第三人找上门,绿林帮派小头目私吞钱款潜逃、多年后踪迹落入瓢把子手中。吴逊啼笑皆非;圆脸和尚倒是听得颇认真,只是不置可否。
吴逊在衙门忙得颇晚才回府。吴太太不免打听可是出了事故。吴逊一壁泡脚、一壁将烦心事倾倒给媳妇儿。
另一头熊猫会众人也聚拢琢磨放生寺的差事。
这种事素来是薛蟠起头的。“放出消息吸引绿林高手前去试机关,人只抓不杀。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放生寺将近二十年来一直源源不断的为老圣人提供专业的机关硝线人才。他有什么东西要用机关来保护?”
小朱想了半日,摇摇头。“他哪儿用得着机关。没有兵卒之人才使用那个。御林军比机关得用多了。”
忠顺看陶啸。陶啸老实道:“我没主意。”
忠顺嗤道:“此事明摆着。替他修陵寝。”
薛蟠顿时失望:“哈?……没劲。”
小朱瞥了他一眼:“陵寝本是天子最大的大事。”
“天子最大的大事不应当是国泰民安么?”
“幼稚。”
遂各自回屋睡觉。
半夜,薛蟠换了夜行衣出去,溜到上回同司徒暄夜逃时藏身的那宅子。里头寂静无声。薛蟠隔着门朝院中丢了颗石子儿,登时撤走。不多时,守屋子的老头打着灯出来寻了半日,找到地下那颗包了纸的石子。纸上写着:求见夏婆婆。求多送两只防追踪荷包。
次日下午,吴太太打发人来请王熙凤,说给她瞧好物件儿。凤姐忙换了衣裳乘车过去。原来是吴太太新打了套头面。王熙凤见那东西委实精致华美,连口夸赞,还打听是在哪家铺子做的。
议论观赏了半日首饰,吴太太望着王熙凤轻笑叹道:“你这小蹄子怪惹人喜欢的。”又叹,“凤丫头,倘若……”迟疑半日。
王熙凤道:“吴姐姐有话只管说。”
吴太太再叹:“我想着,倘若我族弟当真犯下大错,却不知咱们俩可还能这般说笑往来。”
王熙凤思忖片刻道:“我们家二爷、薛表哥曾同我议论过。若大妹妹当真遇上那般事儿,唯有当即染上急病、三五日便病逝。二太太伤心太过卧病在床。过两年,金陵族亲之遗孤进京投亲,年岁比大妹妹小个两三岁到四五岁都可,看情形而定。因她长得与死去的女儿肖似,二太太认在膝下爱若珍宝。”
吴太太诧然:“还能这样?”
王熙凤道:“其实相似的先例并不少,招数皆老套。套路自然是有效方能成套路。”
吴太太思忖道:“我竟不曾听说。”
王熙凤轻声道:“婚姻结两姓之好。”
吴太太皱眉,不悦道:“如此说来,你们家是瞧不上我们家了?”
王熙凤看着她定定的说:“吴大人出身庶吉士,前途高远,我们家岂能瞧不上?”
吴太太深吸了口气。“那郝家呢?”
“漫说太后娘娘不姓郝,纵然姓郝也一样。”王熙凤低头拨了下茶叶,“她老人家没有儿子。后宫不得干政。”
寂然良久,吴太太道:“林公子尚未考取功名。”
王熙凤道:“林家五代列候。林姑父堂堂探花郎。”
吴太太轻轻点头:“我知贾家之意了。”
二人遂说了几句旁的琐事,王熙凤告辞离去。
吴太太送她出了院子,返身径直去了隔壁屋子。她兄长郝连波、锦衣卫的教书先生并两名太子身边的人藏身于此偷听。
一老者望了眼众人:“你们看呢?”
郝连波道:“贾太太一介女流诸事不知。”
教书先生道:“且不论贾太太可知道外头男人的事儿,贾家的行事十分明白。”
郝连波道:“他们如今不就是死不承认么?还杀人灭口。”
老者皱眉道:“郝、先、生,没有证据岂可含血喷人。且不论令弟遇害当日贾林薛三家的人都在哪儿太子业已查清,单说令弟给林公子的那张帖子,人家压根不知道是谁下的。若心有疑虑,顶多派个小子去查看罢了。”
郝连波冷冷的道:“三家俱富贵,只出钱雇佣绿林人便可。”
老者摆手道:“一则,三家俱非霹雳行事的人家,依贾太太方才所言便知;二则绿林人哪得那般本事。凶手武艺远强过你家的十几个练家子,必为豢养刺客无疑。这三家没谁养的起。陶啸乃武将,手下无兵时也不过对付了几个小贼罢了。”
郝连波顿时哑口无言,与吴太太互视一眼——他们胆子纵比斗大也不敢说自家往林大人府中派过山匪。
教书先生道:“前些日子我家中被人胡乱翻找。要紧的东西虽没丢,倒也险的紧。我也放心不下不明和尚的庄子和那条黑狗。”
吴太太心中笃信郝四错睡了贾家的丫鬟,又与薛蟠做着替家族平冤昭雪的生意,一颗心早已偏了过去。也道:“上回张老太君特邀贾姑娘游湖,老四……没认出她。”郝连波顿时面如金纸。
老者拍了下手掌:“此事已无可争议。”
半晌,郝连波道:“偏我无故便是觉得他们家可疑。”
老者连连摇头,语重心长道:“林家父子皆名儒才子,贾大人才刚学做官,不明师父乃当世高僧,哪个可疑?难不成京城里头的贾赦贾政可疑?这两位一个是混蛋一个是庸才。”
郝连波噎得半日说不出话来,忽然拍案而起:“王子腾!”
老者冷冰冰的道:“王大人若知道了,必领着骑兵掩杀过去。”乃站了起来。“朽木不可雕也。”微愠甩手而去。
教书先生看着郝连波叹道:“下官爱莫能助。”亦拱手告辞。
眨眼屋中只剩吴太太郝连波两个。默然良久,郝连波捏着茶盏子道:“你也觉得不是他们?”
吴太太苦笑道:“我肯定不是。老四真的睡错了人。”
郝连波皱了半日的眉,依然说:“我也不知缘故,偏觉得是他们。”吴太太遂不言语了,只是看郝连波的眼神写着:您爱怎么想怎么想。郝连波苦笑摇头,长叹。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王熙凤乘车出门之际,有人给薛蟠投帖子,署名是五十两银子的斋饭。薛蟠嘴角一抽跑了出去。果然看见司徒暄笑嘻嘻坐在门房,夏婆婆扮作仆从跟在身后。
薛蟠翻白眼道:“你一顿饭想吃几回?”
司徒暄伸出一个巴掌:“五十两!不明师父觉得你得吃多少斋饭才能吃掉五十两。”
薛蟠无语,领着他们找了间僻静屋子。
司徒暄掏出两个荷包递过去。薛蟠一手接了口里道:“多谢。真只给两个啊,也不多给点。”
“你自己要的两个。”
薛蟠乃看着夏婆婆正色道:“有件事贫僧非得跟您老核实不可。当年玄机大师闯入的禁区究竟是何处。”
夏婆婆微惊,道:“高玄观。”
“哈?不对吧。”薛蟠忙说,“大高玄观我进去过,没事啊!根本不是禁区。”
司徒暄咳嗽两声:“你说什么?”
“额,我是说……”薛蟠摸摸光头,“大高玄观完全没有禁区的气质,挺普通的。真的。”
夏婆婆摇摇头。“你可知道,高玄观和大高玄观是两个道观。”
“啊?不是省略称呼吗?”
“高玄观在大高玄观之内,听说极小。大高玄观中多半是道姑,亦略有些道士;高玄观则为男观。”
薛蟠脑子已经懵逼了。“等等……女观在外部、也有道士;男观在内部没有道姑?”
“不错。”
“……简直神经病。所以,三十多年前玄机老和尚闯入了男观。你以为他只进了女观,毅然顶罪。是么?”
“不错。”
“玄机和尚本人擅长机关吗?”
夏婆婆摇摇头。“起初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何物。因我读书多些,故此拿来问我。”
三人互视,同时浮出一个念头:机关图纸是玄机从高玄观里偷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