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兵将东西押送到金陵孙府之后便走了。孙将军也不方便带这么多人吃亲戚家的茶不是?他们也并未回客栈, 而是径直出城门离去。不多时闪入郊外一处大庄子,出来时都换了衣裳、变成金陵府军。东西是昨晚在城郊客栈掉的包。给孙将军出主意的狐朋狗友乃熊猫会松江分舵的小头目, 那艘打劫未遂的镇江船亦是小朱使人假扮的。
薛蟠看着堆文物欢天喜地, 盘算着总有一天贫僧要开博物馆、这个放汉馆那个放唐馆。小朱把顾四耍得团团转,十分有成就感, 琢磨着如何逼他去山洞取东西。
偏这会子张子非从外头回来,皱眉看了他俩半日道:“和尚,我找你有事。”薛蟠过耳没入, 还围着文物溜达。张子非重重咳嗽两声。薛蟠一激灵, 这才回过神来。乃谄笑两声跟她出去。
薛蟠这种三百年后来的主儿,但凡他没忘记,百分百会将技能学为己用。知道自家已有短途信鸽后, 他便悄悄让觉海和张子非派人偷师, 训练长途信鸽。此二人受命暗中发展薛家的情报网络。
方才张子非收到了封京中信鸽, 随手递给薛蟠。打开一瞧, 皇帝单独秘密召见了梁廷瑞大叔, 同他商议一件事。
南安郡王那头已将世子霍耀丢上船送走, 协助金陵总兵陶远威训练水军。薛蟠当初出这个主意完全是为了方便霍家在完工后正大光明把他们的人要回去,顺便也保持陶家军整体没砂子。可人家皇帝家不这么想。他们还以为南安王府从什么地方得知了老陶的差事, 想分一杯羹,才派了身份能压住二品总兵的世子过来。故此决意派一位皇子做钦差,在松江府跟小霍对着干, 替老陶撑腰。
看到此处, 薛蟠深吸了口气。显然这些事徽姨他们当时就想到了, 偏自己想不到。
皇帝给梁大叔参谋的人选,居然没有提出外洋打劫主意的四皇子,而是二皇子和才刚十五岁的六皇子。梁廷瑞对曰,这二位千岁微臣半分不了解。陛下让微臣提议,须得先给点子时间探探。顺便打听一声已成年却没进候选人名单的几位。皇帝先是有点儿恨铁不成钢,说老四本来最合适,奈何他若去了江南、心思肯定花在别处。而后满脸不悦,说老五便罢。至于老三,除了吃酒享乐压根不办正经事。
前几个月,扬州陈家三姑娘扮鬼申冤,林黛玉赵茵娘从天上人间调了位与她模样相似的粉头上庐州去求了容嫔之弟梅公子。小朱当即表示这俩小丫头帮四皇子和甄大姑娘玉成了姻缘,薛蟠想破头也想不出因果。这会子他方明白过来。梅公子性情骄纵,与他联宗的五皇子准岳父梅翰林并没把他放在眼里。那事之后,五皇子和小九皇子就如赵生所愿、拆伙了。容嫔是宠妃,且没有什么大局观,少不得跟皇帝吹枕头风、说五皇子坏话。当时小朱压根儿没把尚未成年的六皇子和隐形人般的二皇子算上。如今的天下依然是太上皇说了算,四皇子求娶江南甄家的女儿可谓顺理成章。
六皇子年幼,母家不显,朝中亦没有支持,若跟二皇子pk简直输定了。四皇子落选可能是他二哥在皇后跟前说了什么。毕竟杜萱还在江南呢。合着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二皇子并没有放弃抢夺太子金冠。至于皇帝犹豫的原因——二皇子明面上唯太子马首是瞻。官兵海盗是项巨大金钱。皇帝自己头上还压着个亲爹,如今又感受到了两个儿子的压力,倒可怜见的。然而如果派了六皇子,他斗不过南安世子怎么办?
薛蟠咧嘴无声笑了两下:“我给梁大叔写回信。”
乃走到书房,铺开纸笔刷拉拉写了大半封信,忽然停笔了。想替四皇子摘掉杜萱爱慕者的帽子容易,让他自己告诉皇帝本人想娶甄大姑娘便好。理由也好办,就说杜萱已把他甩了、他赌气对甄氏旧情复燃。甚至可以托人求容嫔帮忙吹气,赵生和梅公子其实都挺好利用的。可薛蟠忽然想到另一个人:顾念祖。
他做皇后幕僚已经很多年,从一开始便算盘让皇后的儿子们内斗。二皇子这韬光养晦的操作,会不会是顾念祖帮忙设定的棋路?顾四早早打了掺合官兵海盗的主意。四皇子几年前在江南跟甄大姑娘谈过恋爱、且那位至今未嫁,他都知道;还联络过甄家实际掌舵人甄老太君和甄大姑娘的亲爹甄应勉,兼私通了先瑁大奶奶韩氏。珍妮纺纱机问世后,二皇子曾向皇后提出娶甄大姑娘做侧妃。这回若再提起,并以讨好太上皇和办差方便做借口,皇帝皇后都会答应。则老四跟老二必结下夺妻之仇。毕竟男情女爱这东西,没动真格便如路边的花儿随手可丢,动了真格便是摘心挖肺。
古往今来,挑拨离间者都务必抓住当事人沟通不直接这宗漏洞。二皇子绝对不知道他四弟真正钟情的是甄大姑娘,皇帝、太上皇也都以为小四让杜家野丫头给迷了心。
遂点火烧掉写了大半的信,重写好几封。
写罢,张子非拿起来看了看,不大赞成的瞧了和尚一眼。薛蟠闲闲的说:“没有经得起试探的人性。”
“不好。”
薛蟠摊手:“又没伤害谁。这已经是乱子最小的处置方式了。如此一来,四皇子基本告别太子金冠。不论对他还是对我们,都好。”
张子非默然片刻,终还是以蝇头小楷誊抄于轻帛上,折好藏入袖子。半晌她忽然问道:“不明和尚,你有多大把握能赢他们。”
薛蟠想了想:“其实把握挺大的。因为我的方向比谁都准。再有就是,有两件事,他们就算知道,也绝做不到。”
“何事。”
“重视科学,无保留开发民智。”薛蟠道,“咱们好几次想办报纸,正经做起来都没成,究其原委还是寻常百姓当中文盲占绝大多数之故。实验室那些东西,不论你也好、小朱也好、慧安也好,你们都知道那个有大用。但你们不论如何都会低估其用。珍妮纺纱机曝光给朝廷有个两三年了,民间反响缓慢,只朝廷的织造局和大商贾在使罢了。这种推广意识的缺失也造成你们低估生产工具升级改造带来的影响力。”他伸出一跟手指头,“我需要据点。松江也好、胶澳也好、东瀛高丽也好。我需要把工业革命的规则推动起来。你们都以为,我是为了让陶老将军出海打劫方便才替贾琏某的松江知府。其实不然。你们松江府,我从一开始就动了心思。贾琏是凑巧撞上来的。”
历史证明,上海极合适成为工业时代的起点。
何况还离金陵这么近。
两天后,薛家门外来了个风尘仆仆的青衣仆人,自称是京城孟大官人手下。薛蟠出来一瞧,果然认识:太子跟前的。
来到门厅坐下,寒暄几句,仆人道:“不明师父可知道陶远威老将军的差事。”
薛蟠垂目诵佛:“那事儿,还望孟道兄有多远躲多远。”
仆人低低的笑了。“是何缘故?”
“老太爷和老爷新盘下家铺子,还没来得及开张,少爷就往里头伸头。新铺子他俩盯得都紧,少爷但凡有小动作,老早便被看见了。”
仆人微叹道:“这些我们都知道。非不明师父劝不住。”
薛蟠吐了口气。“不止少爷得躲远些,素日与少爷交好的管事们也得躲远些。撺掇少爷从油锅里捞钱之人只怕没安好心。”
仆人点头,当即告辞。
薛蟠有心劝他歇息一宿、明儿再走,也知道劝不住。乃送到门口慨然道:“千里迢迢往返奔波,只为一句早已清楚的话。惟愿孟道兄珍惜大叔这份心。”
仆人亦慨然了一瞬,问道:“师父可还有什么叮嘱。”
薛蟠面色踌躇。他犹豫越久越仆人越心中不宁,呼吸渐快。足足过了半柱香的功夫,薛蟠低声道:“皇帝的儿子,不论哪朝哪代,也不论皇后生的、才人生的、甚至宫外粉头生的,只有本事不足做不了太子、没有不想做太子。可以与人联手,然不可全信他。”
仆人大惊:“师父可是知道什么?”
薛蟠诧然,愈发低声道:“贫僧于星象上天赋平庸,看错是常事。近有小行星遮蔽紫微星,许是贫僧多想。”仆人肉眼可见的后脊背发凉,朝他一躬到地。
薛蟠这狗腿子,仆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上毕得闲那儿告密去了。当然没提什么“紫微星”。
毕得闲抬目看了他几眼:“这么大的事儿,竟独你劝的住那位主儿?”
“男人都有受不住金钱美色.诱惑的时候,尤其是年轻人。幕僚规劝如耳边风,唯世外之人能点醒尔。”薛蟠长长诵佛,转身要走。
毕得闲在后头问道:“敢问不明师父,你可有愿望。”
“有。”薛蟠立定,一字一顿道,“国、泰、民、安。”
“这般愿望不免虚些。”
“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山野无匪盗,朝廷无硕鼠。贫僧知道这根本不可能。”薛蟠忽然转头笑道,“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乃合十行礼而去。
许久,毕得闲轻声喃喃道:“做的什么白日梦……”
谁知薛蟠又从外面回来,正色道:“举国上下都在土地兼并,大量耕者无田可种。翻遍史册,各朝由盛转衰皆因此而始。还望朝廷莫要袖手旁观。”又走了。
这和尚不过日常加戏,毕千户少不得如实报入京城。老圣人看消息时又随手递给了毕安,问其如何作想。毕公公知道此僧与侄子交情莫逆,答道:“古人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如是也。”老圣人心情颇好。
薛家的鸽子却是先到。来信除了给梁廷瑞的一封,还有两封分别给了北漂宋真真和一位薛先生。
梁廷瑞得信后求见天子,道:“短短时日,微臣瞧不出二位皇子之秉性。圣人可设个局试探试探。”他含笑道,“犹如《西游记》里头,文殊普贤观音三位菩萨试探取经人。”
皇帝起了兴致。“什么局?”
梁廷瑞道:“酒色财气四堵墙,人人都在里边藏。纵然是皇子,替朝廷办差亦当矜矜业业,不可染这几样。诸位皇子倒是都不大爱酒,年轻人都气盛,酒气两样作罢。圣人可以上进的美人、贪官藏匿的钱财试探。”
皇帝不觉吸了口气。美人无所谓;松江府日后便是朝廷的金库,若守库之人禁不起钱财之诱可不大好办。半晌,轻轻点头。
另一头,宋真真做事的木材行本想升她做管事。因还有学业要忙,她不肯做,如今依然是个伙计。当年勾搭她来京城的那位都水清吏司小官已久不联络,逐渐忘记了。看罢金陵来信,宋真真随手烧去,依然做事。下工后,她略作收拾,起身去赖先生家找邱大嫂说话儿。
闲聊几句,宋真真正色道:“今儿听客人说,二皇子想娶江宁织造郎甄应勉之女做侧妃,正预备着呢。我一想,那不就是四皇子的心上人么?”
邱大嫂大惊:“可不是!他搞什么幺蛾子?”
宋真真哼道:“甄家有钱呗。谁不知道他是太子的跟班儿。”
邱大嫂顾不上客人,当即去了四皇子府。好巧不巧的四皇子和赖先生正议事呢,邱大嫂急得团团转。四皇子的乳母嬷嬷最喜欢她不过,忙命人请到自己那儿坐去。邱大嫂一看,告诉这位也行啊!她性子直嗓门大,霹雳啪啦爆豆子似的说了。丫鬟媳妇子们素日喜欢邱大嫂言语诙谐,全都闻讯赶来凑热闹。这下好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当天晚上有人进宫报信:四皇子红着眼睛提刀上他二哥府里闹腾了一个多时辰,最后是二皇子立了毒誓不会娶甄姑娘才算完事。
彼时皇帝正在容嫔处,当场砸了个茶盏子。
梅公子已经将那位好赌的杜小姐给撂下了。扬州有个刘姑娘爱慕他,悄然尾随老远。被梅家的长随撞上才相见,还说自己进京走亲戚、碰巧同路。如今正借宿在城外庵堂。容嫔派人去看过。举止端庄、知书达理,实在难得。容嫔欢喜得了不得,盘算择日替兄弟纳她做良妾。
今儿听说四皇子也不爱杜萱、改爱别的姑娘,容嫔少不得心下称意。乃上前柔声劝道:“陛下,既然四皇子喜欢,就依了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