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婉太嫔诉说她与皇帝全家的仇怨, 薛蟠脑中乱成一团。不知这位阿姨究竟想做什么、报复对象有几个。
假如现在搞死皇帝皇后,国家得乱不短的一段时间。而自家好容易安排妥帖了松江的差事, 小霍也算朋友, 派过来盯梢的皇子还正好是小四。这个点儿起乱子,必然扰乱计划。
斟酌片刻, 他正色道:“少奶奶不应该算做仇人。准确的说她是冷漠,一种理直气壮的冷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权贵人家尤其如此。”
婉太嫔毫无反应。
“就侄女事件本身而言, 你们长辈的责任最大。你们不应该放任她和小少爷纠缠。”
婉太嫔终于露出个苦笑:“那时哪里劝得动她。”
“你们是长辈, 她是未成年人,岂能用劝的?随便给送到江南塞北关西华东,强行断情。”薛蟠扯扯嘴角, “太太、二姨奶奶和少奶奶, 这三位都属于帮是人情、不帮是本分。很让人心寒, 但也无法指责。少奶奶薄情寡义, 控制欲强。其实她的报应也快到了。”
婉太嫔眼神闪动了极短的一瞬, 随即敛去。“师父何出此言?”
薛蟠叹道:“如此这个世道, 对女人极不友好。即使是少奶奶的身份,也只能依靠三种势力。丈夫、儿子和娘家。丈夫早就不喜欢她了吧。儿子也基本离心了吧。娘家已没人了吧。她活着就是郁闷, 郁闷自己越来越控制不了局势。在她看来,小儿子娶谁非但应该由她来决定,而且小儿子必须喜欢她看中的儿媳妇。结果您老也看到了。小四不论如何都要娶自己喜欢的姑娘。即使从姓杜换到姓甄, 也都是他个人做主, 完全没考虑过母亲。”
婉太嫔冷笑道:“师父怕是低估了那府里。她不喜欢的儿媳妇能活多久?”
薛蟠龇牙:“这个您老放心。那是位有文化的儿媳妇, 自能应对。她若只靠那些手段,嘿嘿那就等着被活活气死。”
婉太嫔看了他半日,点头道:“也罢,姑且信你。”顿了顿,“灵蟾呢?”
薛蟠一愣:“她没告诉贫僧要去哪儿。”
“你猜?”
“好像是她母亲非要她听话,把她惹火了。”
婉太嫔眉头一动:“她母亲,把她,惹火了。”
“嗯。”薛蟠点头。“灵蟾比恋爱脑翟娘娘强得多。若娘儿俩一直没分离过,还能有个‘听妈妈话’的惯性;独立这么长时间,灵蟾早就习惯了自己做主。今后她们不论在哪里、做什么,都是灵蟾说了算。翟娘娘刚开始肯定很不舒服,最多半年就能适应。鸟儿在笼子里都老实,拿出来撒手没。”
沉默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婉太嫔长叹喃喃道:“看来宫外的规矩和宫内不一样。”
“也不是。”薛蟠道,“宫内只有一种规矩,宫外有无数种规矩,甚至没有规矩。”
“我如今非要立时找到她不可。”
薛蟠摊手:“这是宫外与宫内另一处不同。大部分非要做到不可的事,都是做不到的。您老就算画影图形缉拿她们母女,江南绿林擅长易容术之人实在太多了。”
婉太嫔愕然:“擅易容术的很多?”
“多啊!我手下都有人会。虽比不了圣手,哄过普通人没问题。”
婉太嫔略作思忖:“你那个手下,给我。”
薛蟠皱眉:“他是良民,不是奴才。”婉太嫔看着他。薛蟠又说,“何况贫僧不可能让他跟着您老。您是那府里的,素日习惯了打人骂人甚至杀人。我的手下个个当面跟东家上司吵架,被你骂了、一生气还不能辞职走人,多难受?我得对他们负责。”
李千户走出半步道:“先请那位兄弟过来见见。”
薛蟠摆手:“不行。钱帛动人心。你们出的价钱够高,他很难扛得住诱惑。去绿林雇一个不就得了?”
李千户还要说话,让婉太嫔阻了。她道:“既如此就不难为不明师父了。”又说,“江南绿林人才很多么?”
“江南本来人才多。若官员清廉公正,百姓能从衙门里得来公正,自然不会往绿林道上跑。这个也和宫中不同。人受到不公之后大部分不会忍气吞声或寻死觅活,而是拼死反抗报复,官道不通走贼道。”
婉太嫔与李千户互视两眼,李千户问去哪里寻绿林人。薛蟠二话不说写了个绿林联络客栈给他们。李千户问道:“这后头可有朝廷中人?”
“背靠忠顺王爷的石管家。”薛蟠道,“这位曾经是川陕道上的瓢把子。”
他二人立时告辞,婉太嫔说过日再来。
隔壁张子非假装躺在床帐中睡觉,其实耳朵贴着铜管偷听。乃翻身起床,知道又到了让翅子窑鹰爪孙误解绿林实力的时候。
薛蟠给的是薛家在扬州城西南角的一处据点,标志建筑名曰哥谭客栈。
哥谭客栈共有三处,分别位于扬州、金陵和京城,如今正在松江府上海港旁修第四处。明面上只是个单一的客栈,其实左近的茶楼、酒肆、戏园、点心铺子皆连为一体,结构极其复杂,到处都藏着潜望镜。整套建筑是薛家分时间段慢慢修的。从薛蟠认识林海那年便开始着手扬州这座,前年才刚刚完工。连忠顺王府都只知道哥谭客栈本身而已。
看他们走得如此匆忙,恐有急促之事。正想着,有人进来报说大门外斜对角有闲人眼生。薛蟠表示管他的,贫僧要去林府蹭晚饭吃,命人备马。随即趁出门之机正大光明看了看那人,正是方才跟在婉太嫔身边的一个眉目平平不惹眼的太监。
来到林府,林海依然忙的很。虽说婚礼结束,仍有些亲戚不肯走,日日上门来拉关系套近乎。薛蟠溜去后头见林黛玉,托她帮自己稍作化妆改扮。
林黛玉本是为着好玩才学了点子易容术。她倒大方,直向徽姨借的师傅。徽姨明面上淡然说“小孩子家顽皮”,心里高兴得了不得。虽是点子小技巧,黛玉学得认真,进步神速。
乃问和尚要扮成什么样儿,和尚说越普通越好。黛玉巴不得有人当画图板,当即把他拉入化妆室按在椅子上、打开十八般道具。小半个时辰之后,薛蟠已经变成一个白白胖胖、略有小胡子的大叔了。
这还没完。林黛玉从柜子里翻出一套衣裳让他穿上。那衣裳自带小肚腩,薛蟠看着西洋大穿衣镜愁眉苦脸:“这该不会是我二十年之后的样子吧。”
黛玉点头:“八成是。”
“到时候我媳妇会不会嫌弃?”
“会。”
薛蟠挥挥拳头:“坚决保持锻炼,不能让这种幻象成真,达到另外那两成的身材。”
乃换上粗棉鞋去外头踩踏泥土,身上抹些泥灰,头上也撒些灰土,拿起个网兜、兜中装几把花锄、花剪。再驼些脊背,看上去大抵是个花匠。
林黛玉绕着他转了几圈,对这个作品很是满意。惋惜道:“可惜不能画下来。”
薛蟠道:“等做出照相机就可以拍下来。”
“嗯。实验室加油~~”
“最近我们拐到了个还不错的化学苗子。”算算时间,灵蟾要明天才能到金陵。“具体好不好还得工作一段时间才知道。”
又闲扯几句,天色渐昏,薛蟠从林府后花园小门出去。
薛家在林府旁边悄悄安排了两座极小的民宅,素日没有人。谨慎起见,薛蟠去了其中一座,取万能.钥匙进去。坐在窗前,掏出方才搜刮打包的黛玉屋中的点心凑合吃了。吃完再歇息会子,见外头愈发昏暗且确认没有人盯梢,方离开此处。
算他运气。赶到哥谭客栈时,李千户刚到没多久。这位大叔少不得跟个土豹子似的,拉着伙计胡乱打听。伙计见多了新手,耐心细致周到的跟他科普。
李千户问前两天有人从扬州府衙绑走女囚犯之事。伙计随口说是山东沈五娘子所为,炫耀道:“客官若么,还是来我们这儿打听的好。吴大人到现在都以为北静世子自己躲藏起来了。其实他真让人绑了,也是山东路的,冯员外。王爷赎金到自然放人。”
李千户听见“冯”字吸了口气。“怎么还是山东路的?江南路呢?”
“俗话说的好,术业有专攻。我们江南路不怎么做绑票这种粗鲁莽撞的生意。”
“他们为何老盯着北静王府绑?”
“碰巧罢了。”伙计道,“那娘娘就在府衙里。府衙的看守弱,简直是个送钱的。世子太过招摇,成日在窑子里泡花魁,花魁还是线人,不绑他绑谁?”
李千户微微侧头:“西江月是绑匪的线人?”
“西江月是道上卖消息的。只要给钱,谁的线人都做。”
“她人呢?”
“帮着绑了王府世子,扬州自然不能呆,过一年半载去别处改名换姓依然做生意。听说——”伙计伸出巴掌抓了抓,“她这一单就赚了这个数。都够金盆洗手了。”
李千户也不知那是五千还是五万,也不好意思问,显得自己特没常识。又不免惊心:侍郎家的小姐、都尉府的少奶奶,听闻在府中性子温柔贤淑。卖来江南做娼妓三年、守身如玉,居然摇身一变成了绿林线人。李千户离开宫门进锦衣卫也有这些年了,亦接触过贼道,不曾想京外与京中全然两回事。如此巨大的盘子,漫说利用,连窥探全貌都难。
伙计又说:“这位客官一看就是官差。我只说一句话:绿林守信。你上司在官场上,不论花多少心力严防死守,终不免被合作方背后捅刀子。你费尽心力打探到的消息很可能是人家精心编造的谎言。我们从不卖假消息。线上合字四通八达,一旦砸了招牌就没信用了。只认钱、不认人。”
李千户闭眼。京城和外头最大的不同只怕是这个。宫内人人三缄其口,各色消息皆烂在肚子里、宁死不说;京城亦如此。江南的消息就跟玩儿似的,唯恐有人不知道。“我想要个擅易容之人,你们可有法子找到?”
伙计迟疑片刻,正色道:“我看客官也是诚心想做生意,跟您说些实在话。易容这门手艺人人都会。可你们这样的翅子窑鹰爪孙,我见多了。但凡来绿林找人才,九成九都是想要收服做手下,想要人家赤胆忠心,是吧。”
李千户点头:“正是。”
伙计摇头道:“那客官怕是要白跑一趟。道上最喜自由,且散漫随性、天王老子不放在眼里。不论你要做什么,给钱就帮你做;不论你出多少钱,做完生意就两讫。下回若有你的对手雇他坑你,他眼皮都不带眨一下。只卖艺、不卖身。”
李千户手里也有人擅易容,不过试探下薛蟠那个“很多”可真不真。乃点点头,负手离去。
不多时,有个其貌不扬的黑汉子大步走入客栈,问谁是东家。掌柜的懒洋洋道:“东家在里头呢。客官想见?”黑汉子点头。“小李带他去。”
出来个矮个子伙计领黑汉子进去。穿过长廊走到一个月洞门前,伙计指道:“那儿我们不能进去,客官请自便,进去请关上门。”黑汉子拱手,推门而入见里头是个雅静的小院子,屋中亮着烛火。
几步走到庭院中央,耳听“咔嚓”一声,脚底的石板空了。黑汉子腾空跳起,四面射来数十支飞箭。他双手亮出兵刃拨打箭头,偏又有一张铁网劈头盖来。再有天大的本事,他也只能身困其中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这黑汉子醒来,隐约听见有人在说话。
一个说:“这两个人值多少钱啊。”
另一个说:“东家不想卖,有别用。”
黑汉子睁眼发现自己手足皆被铁锁锁住躺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对面坐了个人也手足上锁,正是一位同僚。那兄弟苦笑道:“你一去不回,主子让我来看看。”
再看这屋子,窗外正是自己着道的庭院。那个伙计小李从门外探头道:“醒了?哎,打听下,你们还会来多少人?”
对面的同僚沉声道:“不知。”
“哦,那就多等些时日吧。”
“你们东家想做什么?”
“听说会送你们去海盗船上。”小李道,“找什么阿兹特克黄金城。不用指望有人来救你们了,乖乖干苦力吧。你们同伙早就被晃点走了。”
“如何晃点的?”
“挑个兄弟假扮成他。”小李指着黑汉子,“从正门出去,满大街闲人、连来吃酒的官差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