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城兵马司委实乱了套。弄月阁一个护院从郑酥儿屋中偷了东西拿出去卖, 偏他既不认得字也不识货, 不知道他卖的是锦衣卫的腰牌。这案子眨眼不知成了什么。
薛蟠端坐裘良外书房, 看了众人一眼, 慢悠悠道:“端王有个姘头尽人皆知, 乃花魁娘子。这花魁是个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刚刚死了。死在端王去辽东打仗、端王之子回京押运粮草的前日早晨。”
司徒暄黑着脸道:“我是昨日回的京。”
“那就是死在端王之子回京的当日早晨。最大嫌犯乃一个从七品锦衣卫小旗,花魁的贴身小丫头。她还是花魁的第一遗产继承人。嫌犯说花魁死于某京师著名贼寇之手, 贼寇为花魁的另一个姘头。花魁身家巨富,死前将财物悉数存入钱庄,并约了位家世不俗、与自己同姓的朋友相见。朋友被贼寇诬陷为杀花魁的凶手、行凶原因是争风吃醋。旁人皆以为这朋友乃花魁最相好的那个姘头。然而——丫鬟兼锦衣卫小旗知道并非如此。故此朋友不会有什么大碍。”
司徒暄嗤道:“此案最终想必就是栽到贼寇头上不了了之。”
“阿弥陀佛。众生皆苦。司徒施主,仁慈一点吧。”薛蟠合十垂目道,“裘大人这会子只怕头疼脚疼浑身都疼。”
裘良苦笑道:“下官真真太阳穴疼的紧。”锦衣卫的事儿五城兵马司本该远远避开, 这回掺合太多了。
薛蟠道:“锦衣卫过不了多久就该来要人了。”
话音刚落,忽听传点,人报:“锦衣卫李千户来拜。”
司徒暄拍案冷笑。“小和尚,你猜掐死郑酥儿之人究竟是不是蒋二郎。”
“贫僧愚钝,不得而知。”
“或是你猜蒋二郎是不是锦衣卫。”
“贫僧愈发愚钝, 愈发不得而知。”
“咣当!”司徒暄站起来一脚踹翻椅子,拂袖而去。
最后一个司徒暄的随从才刚走出门口,薛蟠急喊:“裘大人,麻烦大了!”门口那身影便顿了顿。
裘良此时头大如斗, 忙问:“何事?”
“这位三爷怕是得去什么老樊酒肆福临居四处放消息, 说蒋二郎是翅子窑鹰爪孙。蒋二郎在绿林要混不下去了。”薛蟠道, “他若当真只是个贼寇也罢了, 官府还能捡个便宜。”
裘良两眼一黑。绿林自有绿林的规矩,朝廷安插个人不容易。倒是那文吏思忖片刻道:“大人,依小吏看,蒋二郎不会是锦衣卫。京中贼寇那么多,那清清何苦把自己人抖出去?”
薛蟠苦笑道:“清清只是个刚入门的小旗,未必认得几个自己人。咱们是不是快点想办法通知蒋二郎、不论他是官是贼都先护一护再说?”众人面面相觑。专管缉盗抓贼的五城兵马司护着绿林大盗,怎么这么不对呢?
一时锦衣卫李千户进来,对裘良倒是颇为有礼。只说自家衙门出了纰漏、给裘大人添麻烦云云。别的不问,只带走王四丫。裘良赶忙恭恭敬敬把人交出。那王四丫虽受了刑,见上官来接她,登时张狂起来,拿眼睛横着裘良并一众捕快衙役。
裘良走近李千户跟前悄然问道:“那位琉璃燕子蒋二郎?”
李千户还没说话,王四丫先傲然道:“郑姑娘真是他掐死的。爱信不信。”
李千户喝到:“闭嘴!”王四丫扭过头去。李千户拱手道,“那人不与我们相干。大人只管捉拿归案。”裘良松了口气。
此案算是整个归锦衣卫接管、再不与五城兵马司相干了。裘良亲送他们出了衙门。
回到书房,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半晌,贾琏道:“此事从头到尾不与裘大人相干。锦衣卫自己倒霉、做事不谨慎,也怪不得旁人头上。”裘良长叹一声,依然愁眉不展。
孙溧已是半点干息也无,遂与贾琏等人一道告辞。那两大包袱手炉脚炉,孙溧留了一只精致可爱的带回客栈自己使;其余还给贾琏。貂鼠皮氅衣他穿着挺合身,干脆穿走了。
是夜三更,梨香院外有人投石问路。薛蟠推门而出立在阶前朗声道:“合字并肩道个万儿。贫僧有白干两壶,海海的迷字,敢来饮乎?”
便听墙头有人笑道:“有何不敢?”乃翻身跃入院中。见此人身高八尺,细腰扎背。年纪三十出头,白净面庞。穿一身月白色缎袍,衬在明月之下十分亮眼,怎么看怎么欠揍。
薛蟠哼道:“施主是诚心穿了这么一身颜色来的?”
那人道:“非也,凑巧而已。”
“贫僧金陵和尚不明。”
“在下京城大盗蒋二郎。”
薛蟠拱手:“果然是琉璃燕子,久闻大名。”乃撩起门帘,“请里面坐。”
蒋二郎大步进门,坐在堂前吃了一盏酒,赞道:“好酒。”
薛蟠微笑道:“你就不怕贫僧下了迷药?”
蒋二郎亦微笑道:“我一闻便知道此酒干净。”
薛蟠亲替他斟了一盏,二人同饮而尽。薛蟠乃道:“贫僧猜,今儿蒋施主大概被人闹得挺头疼的,会来寻贫僧打探究竟。不过贫僧得先问蒋施主一声,郑酥儿可是你杀的。”
蒋二郎长叹一声,苦笑道:“不知从何说起。”
薛蟠正色道:“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今此事看着像是锦衣卫与端王相争,其间也许还夹着锦衣卫内斗甚至更上一层的争执。贫僧和蒋施主皆无端卷入。若能弄明白些,好歹便宜自保。”
蒋二郎点点头,再吃一盏酒便开了口。
他委实是郑酥儿的相好,且极爱她。蒋二郎虽散漫,独给了郑酥儿联络法子。那晚上收到传信,说是郑酥儿约他明日一早相会,有要紧事商议。既约一早,必是晚上没有客人。他知道郑酥儿平素约莫卯时四刻前后起床,便赶在那个点儿过去。他进门时不曾惊动弄月阁的人,悄然而入。
不想才到楼梯拐角处,清清面色慌张冲出来,生生拽他到楼下一小屋陪笑道:“其实姑娘没什么事。蒋爷吃酒吃酒。”乃倒了一杯酒给他。
蒋二郎心下纳罕,吃了酒问道:“怎么回事?”清清又生生劝了他两杯酒,方支支吾吾半日说喊错人了,姑娘请的不是他,让他快走。
蒋二郎妒火中烧冲入屋中。郑酥儿房门未锁,人竟已梳妆打扮好了。听见响动站了起来,愕然问道:“怎么是你?”乃推他,“快走快走。”蒋二郎岂能就这么走了?便搂住郑酥儿狎昵。郑酥儿急道:“若是早些晚些都随你,今儿真真不成,我约了人立时就来。”
蒋二郎遂当真恼了,冷笑道:“既约错了人,就推脱不得。”乃强拉她去炕上。
郑酥儿不知何故死活非不肯依。换做平日蒋二郎早甩袖子走了,偏那天竟不肯松手。郑酥儿实在挣扎得狠厉,蒋二郎邪火上头,竟掐住了她的脖子……待回过神来,郑酥儿已没了气息。才刚坐下喘了口气,便听见楼下有人说话。乃是龟公打着哈欠道:“原来是孙家大爷,来找郑姑娘吧。你自上去便好。”后头的事众人都知道了。
薛蟠听罢立时道:“那酒不对吧。”
蒋二郎摇头道:“那酒是好酒。我吃了多少年酒了,但凡有半点不妥我必尝的出来。我也不知当时怎么了,中邪似的。”
薛蟠瞧了他一眼:“你知道王四丫是谁么?”
“一个锦衣卫小旗。”
“嗯。这个锦衣卫小旗王四丫是谁。”
“这我哪儿知道。”
“孙小娥呢?”
“不知。”蒋二郎道,“只听说有个弄月阁的蠢货偷了客人一只匣子,将匣子摔碎找到夹层里头藏的两块锦衣卫腰牌,名字便是这二位。他以为是宝物,拿出去卖。而后不知何人四处放话说我是翅子窑的鹰爪孙,跟那两人是一伙的。”
薛蟠悠悠的道:“孙小娥乃郑酥儿的真名,王四丫便是清清。”蒋二郎霎时呆若木鸡。等了会子,薛蟠接着说,“贫僧也想过,你杀郑酥儿是不是锦衣卫内部清理门户。”
蒋二郎立时道:“我不是锦衣卫。”
“贫僧也觉得你不是。”薛蟠道,“你若是,真的没有必要将身份瞒着清清。则清清随便扯个郑酥儿别的客人便可,不用将你这个好好隐藏在绿林的同僚暴露出来。可以肯定,清清给你的酒里下了让人亢奋失智的药。”
蒋二郎迟疑道:“我行走江湖二十多年,从不曾见过这等药。”
薛蟠淡然道:“你行走江湖二十多年,只见识过江湖中的药,何尝见识过锦衣卫的药?太医、御医和江湖郎中,哪个更强些?须知,医药本一家。最好的药在太医院,最好的迷药在锦衣卫。你们江湖上那些都是人家玩剩下的。”
蒋二郎哑然。半晌才道:“如此说来,我是被清清耍了?”
“眼下还不清楚是被清清耍了还是被锦衣卫耍了。”薛蟠皱眉道,“因为不知道孙小娥约见孙溧想商议什么事。不过孙溧不是孙小娥相好,你的醋白吃了。”
蒋二郎身子微颤几下,举起盏子一饮而尽,忽然滚下泪来。
薛蟠看着蒋二郎肃然道:“贫僧想问二郎一个很感性的问题。你与她好了这么些日子,你觉得,郑酥儿是个好人吗?且不论她的职业,也不论她是否贪财、是否狡诈、是否薄情。你觉得她是个善良的女子吗?”
蒋二郎点头,哽咽道:“是。酥儿虽身在风尘,竟是个好女人。”
薛蟠长吐了口气,喃喃道:“贫僧也觉得是。”把二十万白银家当悉数留给毫无血缘关系的小丫头,这女子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恶人。再有,依着青楼的习惯,清清这名字应当是郑酥儿取的,寄托了她自己的愿望。“贫僧也只是无端不想一个好人死得不明不白。”
蒋二郎拭泪道:“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薛蟠摇头道:“毫无头绪。贫僧得细想想。”抬头见蒋二郎眼中闪过几道光,薛蟠熟悉的很,早两年小朱眼中常有。忙说,“贫僧知道蒋施主聪明,也知道蒋施主有本事。但若想凭一己之力对抗锦衣卫,蒋施主只能是送死。此事牵扯之大远超蒋施主想象。”
蒋二郎道:“我能拿锦衣卫如何?师父不必多心。”眼中依然是那神色。
薛蟠既对付过小朱,也少不得能对付他。乃道:“你被人当枪使还杀了情人,定然咽不下这口气。只是你若行事不成白白死了——贫僧不过是个偶然起意想抱打不平、过了年就要离京的外地和尚,定然不会执意替你们报仇的。到时候你们俩可就都白死了。清清和下令杀死郑酥儿之人说不定升官发财也未可知。你行走绿林这么多年,各种恶事惨事都经过见过,想来不会相信什么阴司报应吧。”
蒋二郎闻言呆了半日,抱拳道:“若依着师父,该当如何。”
“这会子贫僧还不知道。”薛蟠道,“不过有那么两三个人,一个是郑酥儿的朋友孙溧,一个是端王的儿子司徒暄,都会继续暗查此事。若能加上蒋施主,贫僧做个信息枢纽,说不定能查出端倪来。”
“好。”蒋二郎道,“既如此,我自去查访。”
“阿弥陀佛。还望蒋施主不要贸然行动。”
蒋二郎道:“师父若有事寻我,可去盘螺巷东头瘸子饼铺留话。”薛蟠点头。蒋二郎遂越墙离去。
张子非等人乃从屋中出来,围着方桌坐下。薛蟠想了想道:“贫僧暂时是这么猜的,大家可以补充纠正。朝廷或锦衣卫可能有什么举动,会把端王坑得比较惨甚至惨烈。郑酥儿得知后于心不忍,想借孙溧的口传信给司徒暄。然后以此为功绩,托司徒暄将她自己从弄月阁赎出来,甚至带去辽东。然后她再想办法脱身、通过招商钱庄取得自己的财产。依着清清之年龄阅历本事和地位,贫僧以为她不可能单独策划杀死郑酥儿。但她对孙溧有倾慕之情。察觉郑酥儿的心意后,清清可能举报了给上官。于是郑酥儿被清理门户。”
张子非道:“可王清清是郑酥儿的唯一遗产继承人,可知郑酥儿极信她。”
薛蟠冷笑道:“那是因为郑酥儿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