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家做事太过招摇。凡因胶州动静过来打探的, 头一个必寻上明府。
本来想钓钦差仇大人,没想到第一个冒泡的是水溶。虽猜到这哥们肯定来了, 明府并没去找他。数天前他便趁大官人出门溜达藏在人群中亲眼认了出来, 偷偷派个人守在明府路口茶楼、不错过大新闻就好。司徒暄头一天过来茶楼的人便留了意。当晚回去禀告世子,水溶命再看见此人立时回报。司徒暄第二次离开明府, 被北静世子本尊看了个正着。斟酌半宿,次日水溶亲往拜访。
他来得不迟,可忠顺王爷起得很迟。赵茵娘习以为常告诉他:“水公子再来最好等下午。大冷的天儿, 我们大官人习惯赖床。你们客人吃几盏茶就跑了, 他老人家心情不好、大半天都是臭脸。”水溶啼笑皆非。
磨蹭许久忠顺王爷才过来,果然满脸不高兴。说了几句话,水溶直言他这趟来的目的。
茵娘推荐了几处绿林人常去之地, 顺口道:“我们听说过, 上回……请世子喝茶的是什么冯员外。”
水溶眉头微动:“我听说是沈五娘子。”
“沈五不是绑你小妈那位吗?”
“此二人什么瓜葛?”
“不知道。”
水溶哪能相信?当即告辞、打听去。
他前脚刚走, 茵娘就把那几处地方写下来, 托十三送到司徒暄刚刚搬走的那客栈去。
庆王府的长须管事和婉太嫔这会子都已知道京城少爷忽然失踪, 都觉得此人可疑, 都派了手下在客栈细查。十三将纸条揉成团子,丢到二楼一间僻静屋舍的床底下, 放倒两张椅子和一个茶几。那两位先后查到屋中、轮流打开纸团又揉了回去。
下午,水溶去一家绿林酒馆转悠,偶遇几个人用藤椅抬了个伤者进来, 赫然发现那人就是顾先生。二人坐下说话。顾芝隽不多会子便得知司徒暄已到胶州且已去明府, 顺便得知明大官人就是忠顺王爷。
顾芝隽当然不会相信“地图上抛骰子”这种鬼话。胶州和忠顺王爷怎么想都不挨边。他的姘头萧四虎乃川陕贼首, 而其父蜀山萧白雄显见与郭总镖头有什么瓜葛。明府来胶州踢馆,头一个便去了大德镖局;镖局找场子失败后他们便没再踢馆,随即拉拢、救走郭良志。三公公逼问郭总镖头萧白雄之事,他竟不肯说;郭良志宁可上老虎凳也不说他去了明府。看来郭良志并非凑巧与郭总镖头同姓。
再回想明府做的事,其实只有两件。大人踢馆,小姑娘拉拢成家。自打那位赵二小姐认识了方氏,婉太嫔在成家挖的陷阱就废了。先是成老太太打消了送大孙女进宫的念头;顾姨娘好端端的卖着茶叶,猝不及防让他们给弄进府去。后头那件已查实乃方氏求赵姑娘相助,可顾姨娘失踪多日毫无线索。
偏这会子,有个人匆匆跑进酒馆使眼色。水溶一看便知他们有要紧事,寻个借口走开,暗命手下人设法偷听。
这报信的心里着急,说话声音不留神便大了点儿,被水溶的人听见了。他说的是,“金将军暴毙。”顾芝隽登时面如土色,险些忘记自己刚被揍了一顿板子、站起来就想走,疼得跌坐回去。
金将军正是铁愣子和李将军上司的上司,杀他之人眼下正在跪在明大官人跟前请罪。
朱先生让这位护卫去查查金将军究竟犯了些什么贪赃枉法之事。他潜入金府上偷窥,发觉此人跟他们家王爷一样喜欢男人。可他并不好好找个性情相投的契兄契弟,也没去戏班子南风馆包养妖童。他竟然就在军中随意相看年轻兵士,也不管人家喜不喜欢男人、有没有家室,以升官为饵诱之。若有不从的他也不威逼,只贬去做最次的活计,还让上司好生收拾。
昨晚他看上了个伍长。那人起初还宁死不辱,待听到明儿就打发他去拉车挑粪、升死对头顶他的位置,登时犹豫了。金将军立在阶前哈哈大笑。护卫看不下去,送了金将军一支袖箭。笑声把袖箭风声盖了个干干净净,金将军毫无察觉、当场毙命。
听罢缘故,忠顺王爷点头道:“虽冒失了些,倒也情有可原。”
陶啸皱眉道:“这种货色竟然爬到从三品大员。还不知祸害了军中多少好男儿。”
小朱轻叹一声:“也罢。我已大略猜出些端倪。此事倘若传扬出去,岂止折损军威那么简单,老百姓还不定说什么呢。他手下将领就算是老老实实靠军功打上去的,依然难免被人猜度个三三四四,都得寻借口调离。倘若朝廷欲调动兵马,确实是调他们的好。这算盘打的不着痕迹,我都佩服。”
因问后续如何。
金将军死后,伍长被关了起来。金将军两个儿子早就恨透了他们爹,听说老头子死了、欢喜得连声谢遍漫天神佛。二人和母亲一商议,当即决定金将军是得了怪病暴毙的。因恐怕那病会传染,连夜将尸身烧了。亲兵们知道从今往后金府不再是死将军说了算,个个抢着做证,谎话编得一句比一句顺溜。两个儿子皆有军职,却都不想再留此地。命文书先生立马写好丁忧折子,要回老家守孝。
忙到天色将明,有个亲兵问伍长如何处置。两个儿子都觉得应当灭口,让金夫人拦了。她道:“你们老子做的事又不是只他们几个知道。这么多年……难道都杀了?”乃亲自去后院柴房向那位军汉赔罪,伍长连发数个毒誓不告诉任何人。金夫人遂将他悄然放走。长子得知后还想派人追杀,又被金夫人看穿拦阻。
忠顺王府的护卫发觉有个仆从趁人不备往外溜,心下起疑,便跟他。却看此人溜到金将军书房,从各种暗格中翻出些书册和物什来。书册零散着插上书架,物什或藏入屉子、抛在柜子底下。等那仆从出去,护卫拿起他放的书册一看,竟然是龙阳春宫图。又看了屉子里的东西,也是做那事儿使的。
乃悄悄溜回金家主子跟旁边,拉了个媳妇子低声道:“大嫂子……有件事,卑职……不知该不该提醒夫人。”
那媳妇子以为他是将军身边的亲兵,道:“有事你只管说。”
“眼看天要亮了,外头已经开始布置令堂。待会儿少不得有许多老爷、将军要来,身份高些的、爷们也少不得请他们到书房坐会子吃茶。”
“不错。怎么了?”
“将军书房里头……挺多那种东西,书桌屉子里、柜子里都有,还有滚在墙脚没捡的。书架里藏了许多那种春宫画儿。”
那媳妇子倒吸一口冷气,朝这护卫行了个礼:“大兄弟,多谢你,夫人少不得重重有赏。”拔腿就往里屋跑去。
金夫人听罢她的耳语,吓得脸都绿了。立时领着两个儿子奔去书房,燃起烛火关闭房门,娘儿三个仔仔细细搜查。亏得他们人多手脚快,没多久便将书册和东西悉数找了出来。能烧的一把火烧个干净,不能烧的砸得粉碎。遂命丫鬟婆子们分头搜查阖府,半件东西都不放过。
直到整个搜完了,金夫人才让打开大门、派人出去通报四方。外人少不得疑心这里头有猫腻,可没谁多管闲事。
明府众人听罢稍稍松了口气。
赵茵娘道:“被他欺辱的那些兵士,是不是就这么算了。”
陶啸道:“若揭出来,他们都没法再见人。如此已是最好的。”
“不公。”
“这里头也少不得有因他得以提拔的。”
“那又如何!”
“总有人军功、本事都不低似他们,却并未提拔,岂非也不公平?王子腾的侄子又凭什么占着高位?”
赵茵娘哑然。
那护卫道:“还有一事。最早赶来金家拜祭之人里头,有一位外地来的客商十分可疑。他不过是两天前刚刚与金将军认识的,竟不顾颜面纠缠着金家二子细问金将军之死状、他的随从也拉着金家下人套话。只是金府上下皆被金夫人严令三缄其口,他没问出什么来。”
陶啸问:“他姓什么?”
“姓牧,牧羊牧牛那个牧。”
“这个姓倒少见。”
他话还没说完,小朱噗嗤笑了。“不用琢磨,这个姓牧的便是钦差大人仇都尉。”
陶啸瞥了他一眼:“用得着那么嘚瑟么?你怎么猜的?”
小朱解释道:“仇家的老祖宗便叫仇牧,春秋宋国大夫,忠良也。看来顾先生是想借仇都尉之手揭出金将军所做恶事,好上达天听。”
茵娘忙说:“既然如此,快把那老头引到胶州来!”
“莫急。”小朱道,“人家是来查案的。察觉到可疑之处,不会随便就走。”
“那怎么办?”
“依着不明和尚素日的章程,给他个答案便好。”小朱轻轻一笑,“只要不是海盗案,他也懒得管那么多。”
乃命护卫兄弟这就返回金将军驻扎的镇子上,四处散播风言风语。说有个大官吃多了酒、睡了个不知哪里来的女人,染上脏病,死时浑身恶臭。他老婆气得当天就把尸首给烧了,连棺材都不预备。
那镇子离胶州不远,快马只一个多时辰便到。因地方小,流言蜚语传起来有如神助。到了第二天,金家特特派出几个仆人媳妇子四处辟谣,说他们老爷得的是急病、并非脏病,谁再胡言乱语休怪金家不客气。霎时尽人皆知金将军死于花柳病。
那个姓牧的外地客商闻言哈哈一笑,摇着头对身边的小妾道:“金夫人这事儿办得,过于此地无银三百两。来日金家两位将军孝满,怕是没脸再回来当职了。”
小妾道:“只是人都死了,也没法子问他。”
牧老爷思忖道:“那案子办得极干净,案犯必然精细。胡乱睡女人把自己睡死的,并不精细。不是他。”
没过多久,牧老爷便跟客栈结了账、启程直奔胶州而去。
马车走得慢,牧老爷一行人直至天色黄昏才将将抵达,抢在关城门前进去。有个挑竹筐的小伙子比他们还险,差点儿被关在外头,乃丢下筐子边喘气边骂天黑得太早。
牧老爷瞧他好笑,问他是做什么的。原来这位相看好了一位姑娘,今儿是给准丈母娘送礼去了。
有个长随跳下马来,向他打听近日胶州城可有什么热闹。小伙子道:“那热闹可太多了!”乃神秘兮兮的说,“我家隔壁街出了件怪事!张叔家那个客栈,犄角旮旯的年年没生意,前些日子居然有个京城来的贵人少爷包下了!才住四五天,不知他从哪里买来好多标致的小娘子!过了会子,有个长得凶神恶煞的男人来跟他们要走了一口棺材!然后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
“当天晚上,少爷和小娘子全都不见了!只柜台上放了些银两。老张和他们家伙计都睡得跟死猪似的,全然不知他们何时走的。你说古怪不?”
“嘶……”长随抬头看牧老爷。
能不古怪么?牧老爷问道:“张叔客栈在哪儿?还有没有空屋子?”
“有~~那破地方就没什么客人。”
牧老爷点头:“你领我们去瞧瞧。”
“行!”
小伙子便将他们领到张叔客栈。
客栈里头一个客人都没有,牧老爷也干脆将此处包下了。安置行李后,喊东家过来详细打听京城的“王三爷”。东家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他也只看见了些外头的热闹。
牧老爷思忖片刻,命人先搜查这客栈里头可有什么王三爷留下的东西。
没过多久,长随便从二楼一间屋子的床底下寻到个纸团子,拿来给他们老爷瞧。里头列了几个名头,像是酒馆茶楼赌坊之类。拿去问东家,果然都是城中之地。只是东家说,都不是什么好地方,绿林人极多。
过了会子,方才那长随又从一张桌子内侧捡到几张笺子,还是桃花笺。此时天色已昏,长随拿着笺子凑到烛火前看罢,神情古怪。迟疑片刻,终于还是硬着头皮把东西送到牧老爷跟前。
笺子上除去写了扬州花魁西江月的来历,还细述了她帮着绑匪哄骗北静世子水溶的经过。此外别有随手数笔,说许多案子皆是西江月帮着牵线搭桥,还曾帮义忠亲王余部逃脱锦衣卫追杀。这女人只认钱不认人更不认王法,在绿林道上信用好得不得了,人称九鼎仇娘子。
牧老爷看着“仇娘子”三个字,浑身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