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外地客商牧老爷来到胶州张叔客栈住下, 手下长随寻到了几张前任住客王三爷留下的笺子,上头详尽介绍了扬州花魁、绿林线人西江月之来历和事迹。牧老爷冷汗迸出。
长随低声道:“老爷……可是真的?”
牧老爷断断续续道:“不知……已死的那位杨氏, 他们家说送到……江南出家为道……改名换姓另嫁读书人。”
长随瞄了眼笺子。上头清晰写着, 是如今的仇二奶奶因不忿姐姐先嫁过她丈夫,特命人在金陵、扬州、苏州、杭州四处择一有来头的大妓馆卖了她。乃摇头道:“纵然是上了宗谱的公主, 也没有这样不饶人的。”
牧老爷嗐声跌足:“早知道我家来处置。她若做下什么重罪……”
长随又瞄了眼笺子:“都是重罪。”
牧老爷怔了怔,忽然“哎呀”一声。他临离京前夜,夫人说了件古怪之事。当日夫人出门赴宴, 北静王妃也来了, 看她的眼神就像是有什么仇恨似的。偏自家与北静王府井水不犯河水,毫无得罪之处。
这笺子大大方方的躺在客栈桌子后头。倘若不是自己碰巧住来此处又仔细查找,还不定来日被什么人捡了去。莫非这东西与王三爷而言并不要紧、故此随意丢弃?又或是杨氏在绿林中并未遮掩自己的来历、随意告诉人知道?单单帮义忠亲王余部这一件事都够仇杨两家喝好几壶的。牧老爷只觉头大如斗。
话分两头。菩提庵中, 婉太嫔等人直到今天才得知金将军之死状。也是无端冒出一支袖箭, 也全然不知凶犯何人。金将军跟什么忠顺王爷、北静世子八竿子打不着。至此对方愈发像是专门来坏自家事的。几个人脑汁子都绞尽了, 猜不出半点端倪。
还没回过神来, 又死了一位将军, 依然死于袖箭之下。并失踪了两位, 其中一位正是登州孙承。
后一个消息传来已是黄昏,李千户忽然说:“我有几分相信那人所言了。”婉太嫔问“何人”, 他道,“山神庙持弓.弩的黑衣人说,那是四五家子的活计。”
顾芝隽道:“纵然是四五家子的活计, 总得有一个人将诸事串联, 否则必漏洞百出。”
“依顾先生看是谁。”
“事发时最不挨边之人、事后最得利之人, 最可疑。只是眼下我还断不出究竟哪个最不挨边。”顾芝隽思忖道,“北静世子是来查他自己被何人、因什么缘故绑架的,先撇除嫌疑。忠顺王爷……看着虽不挨边,我已有了几分线索。他像被人家哄过来搅浑水的。端王家三爷却不知天寒地冻的跑来胶州作甚。另外我还疑一个人。”
“谁。”
“金陵不明和尚。”
众人微惊。婉太嫔问:“与他什么相干?”
“能哄忠顺王爷的人不多。明大官人跟前那位朱先生和赵二姑娘,是不明的幕僚和不明徒弟的侄女。”
李千户道:“他何故杀金将军。”
“金将军大抵非他所杀。不明与太子、四皇子、暄三爷都有交情。此僧谁都不投靠、谁都帮,就是个逐利商贾。故此他并非幕后之人,却是帮手。”
就在此时,庵外有人赶来禀道:“姓郭的招供了。委实是他们家的家丑。”
顾芝隽挑眉:“他倒扛了好久。”
李千户纳罕道:“没人救他?”
顾芝隽站起身微笑道:“找不着他。”
短短两天,山东水师从四品以上的将领死了两个失踪两个,任谁都没法子安生。指挥使张老将军年岁已高,驻扎于莱州。闻讯后连夜派快马传令众将,让他们明儿全都赶往莱州议事。成大贵和冯应接到消息茫然无措。
成老太太想着:山雨欲来风满楼,莫非朝中出了什么乱子?成大贵的脑子必想不明白。她也顾不得此时二更天已过,悄悄打发人把成锦书喊来,命她立时上明家向赵二姑娘请教。成锦书虽也知道失礼,事出紧急、且不敢有违祖母之命,老实去了。
赵茵娘都已睡下,裹上袄子迷糊着从里屋走出来。成锦书先赔了不是,方说了她祖母的意思。赵茵娘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跟她说。
这事儿是自家闹出来的。因假海盗的嫌疑指向孙承,陶啸命把他活捉回来审问,不可惊动周遭。人还没送回来,金将军死了。朱先生觉得不能太过显眼,便命另外再杀一个罪孽深重的,并随便抓一个。
死的那位是拿着岳父的钱给上官行贿上去的。因新近攀附上了更高的高枝,对老丈人颐指气使。老头暴怒,把他当街一顿臭骂。他竟将岳父从酒楼上丢下去摔死了。他太太胆怯不敢追究,还小意奉承。
因胶州驻扎着许多官兵,此事不多时便传上街头。既然朱先生说要杀个人、那地方又不远,十三便亲自去了。正好看见他太太给药酒罐子里下东西。一查,居然是砒.霜。十三悄悄把药酒给撒了。当晚趁此人在外头赴宴,送他上西天。
抓的那位……还真是随便抓的,横竖也不干净。
孙承已经带了回来,眼下正假借锦衣卫的名头审问呢。这位自然是抵死不认、连声喊冤。
想了半天,看着成锦书满面求知,赵茵娘困着眉眼道:“我们家听说过一件事。圣人有意择几位靠谱、口风紧的将军上倭寇老巢东瀛反向打劫。”
成锦书一愣:“不是说东瀛人穷么?”
“东瀛百姓当然穷,幕府将军又不穷。德川家把持朝政百年多了。帮忙肃清逆臣的借口虽好使,可办完事皇帝肯定不会愿意换个人骑在头上,还不如就让他们乱着。再说,东瀛好多金矿都没开挖呢。”
成锦书抬起头:“金矿?”
“嗯。”
“我祖母说,天下纷争九成为夺利。朝廷大抵是想要东瀛的金矿。”
“这话别明着说出来,大家心照不宣就行。”
“那四位将军?”
“线索太少,猜不出。说句实在话,也不想管。反正不会是凑巧。”
成锦书点头,又说了件事。方才她过来时,悄悄掀开帘子朝外瞧到哪儿了。马车可巧经过路口,她看见有个人影在墙边转圈儿,仿佛是位小姑娘。
“小姑娘?路口?”赵茵娘登时想起被司徒暄拉走的那二十多个小姑子,“我让人去问问。”
成锦书便告辞了。
不多时,明府的门子果然在路口找到了一位姑娘,十四五岁,穿着大红棉袄,面红耳赤垂着头。圆圆的脸儿有几分憨厚,头发又黑又密并非尼姑。问了她半日,她只一言不发。
赵茵娘没脾气了,打个哈欠恹恹的道:“小妹子,这大冷天的,你总得有个说法吧。我好困啊。你是不是答应了谁不许说真话,又不愿意撒谎?”
姑娘看了她一眼,摇头。
赵茵娘一瞧有门儿。“是不是别人逼着你来的,你自己不想来?”
姑娘虽没点头,神色显见是被说中了。
“这个‘别人’是不是坏人?”
姑娘摇头。
“那是不是你爹妈?”
又说中了。
“你爹?”
嗯,她爹。
“你爹让你一个半点不会扯谎的丫头到我们家门口转悠做什么啊!”
她把脑袋垂得更低了。
“这样吧。我把百家姓从头念一遍,试试你姓什么。”赵茵娘伸了伸腰。“你是姓赵么?”没反应。“是姓钱吗?”没反应。“是姓孙吗?”眉宇间有些焦急。“是姓李吗?”
姑娘终于开口:“姐姐别问了。”
“为什么?”
她咬了咬嘴唇:“你念下去,肯定能猜出我姓什么。”
这浓重的山东腔绝不会是外省人。自家跟他们本地人打交道的不就那么几个?“你可是姓成?”姑娘鼓了鼓腮帮子,没说中。“姓冯?”还没中。“姓郭?”
姑娘小半张脸都动了一下,快要哭了。
赵茵娘摸摸下巴:“姓郭啊。郭良志大叔是你什么人?”
姑娘瘪着嘴说:“不是我什么人。”
“哦,那大德镖局的郭总镖头是你什么人。”
姑娘霎时满脸通红,半晌才低声道:“……是我祖父。”
“额,老郭的孙女啊,有什么不好说的。”赵茵娘十分纳闷儿,“郭姑娘你好。你爹让你来做什么?”郭姑娘再次垂低脑袋。赵茵娘抬手强势托起她的下巴、直视她的眼睛。“你爹让你来,你祖父知道么?”
郭姑娘眼神又是慌乱又是羞愧,须臾掉下泪来。
赵茵娘觉得自己像个欺负人的臭流氓,可还得硬着头皮问。“知道还是不知道。”
“……不知道。”
“为何不告诉他。”
“他不见了。”郭姑娘哭道,“昨儿晚上不见了。”
赵茵娘打个激灵。“失踪?可有线索?”
郭姑娘摇头。“炕是暖的,人没了。”
“外衣穿走了没?”
“不曾。夹衣袄子都在。”
“被褥里可用枕头之类的做成个人形?还是撂开晾着?”
“撂开的。”
“人家并不怕被你们镖局早早发现,实力比较强或社会地位比较高。你爹让你来明府求助?”
郭姑娘点头。
“你为什么不肯来、也不肯说自己是谁?”
郭姑娘小声道:“我……没脸。”
“哈?没脸?”赵茵娘眨眼。“为什么?”
郭姑娘脑袋又低下去,赵茵娘又流氓似的把她下巴抬起来。郭姑娘满面羞愧、结结巴巴道:“我家……我祖父……对不起萧家。”
“额——”赵茵娘恍然。明家乃明大老爷当家,她默认来求助者都是看这个有钱阔佬份上。郭家却是冲着萧白雄之子来的。至此已证明郭家真是陶四舅师祖家。乃摸摸郭姑娘的头,“这纠结的小性子。行了都是老辈人的事。哎,我有点儿搞不清辈分。”
郭姑娘看她随意,莫名放松了几分,道:“我曾祖父与萧老爷子是师兄弟。”
赵茵娘掐手指头:“其实猜到了。我大你一辈儿。”她笑眯眯道,“大侄女!”郭姑娘又红了脸。茵娘赶着说,“快快喊声姑妈来听~~”
郭姑娘微微噘嘴。赵茵娘哈哈大笑。
至此郭姑娘方没了芥蒂。
原来郭总镖头盘算着若有个万一就送孙女到明府求助,不得已告诉了儿孙郭萧两家的旧事。郭姑娘只觉自家曾祖心肠都黑透了,宁死也没脸来求太师叔。没想到她平安无事,郭总镖头失踪。
郭镖师自己也怪没脸的,不肯来,强逼着女儿过来。郭姑娘从中午就已到了明府左近,直至深夜都没好意思上门。要不是方才被成锦书看见,保不齐转悠到天明。
赵茵娘噗嗤一笑。陶啸对成锦书颇为满意,大抵会收她做徒弟,算郭姑娘的师姑。“你可真憨得可以,腊月的天儿也不怕冻。吃晚饭没?”
“吃了。”
“走,去砸郭良志的房门。”
郭姑娘忙说:“郭大叔不过碰巧也姓郭。”
“我知道。他隔壁住着一位知情者。”
遂过去把郭良志和索三喊醒,一五一十说了。
索三微微皱眉,道:“郭镖头,你家与郭总镖头家不相干?”
郭良志道:“郭是我养父的姓。”
“爷说,郭总镖头看你的眼神不像。”
“真没瓜葛。”
赵茵娘思忖道:“只怕有。索公公这种级别,眼力价非常人可比。郭大叔,当天你最早看出连珠箭。你从哪儿听说这东西的?”
“我母亲说的。”
“令堂大人武艺高强么?”
“她没学过武。”
赵茵娘登时察觉出不对。“其实我并不人家**。”她正色道,“但眼下咱们似乎得搞清楚坏人为什么抓走郭总镖头。”
索三也说:“爷不会看错。”
“并无不可告人的。”郭良志遂重说了一遍他家中旧事。
郭姑娘骂道:“你哥哥也太不是东西了!”
赵茵娘听得瞠目结舌,扭头瞧郭姑娘两眼神色古怪,半晌才说:“内什么,我有个问题。郭……大叔……你武艺是跟谁学的?”
郭良志道:“跟我叔父和养父。”
“叔父是令尊大人结义兄弟?”
“对。”
“养父是叔父的亲戚?”
“是。”
“没学过你亲爹的功夫?”
“不曾。他老人家过世时我才三四岁。”
赵茵娘长长吐了口气:“难怪功夫不是一个路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叔父可真是个有心人。”她招呼廊下的护卫进来道,“把我二舅、舅夫都喊起来,现在。”护卫答应着就走,她又说,“朱先生也请来。”
郭良志问道:“何事?”
赵茵娘端详他半日,噗嗤笑了。谁能想到这位郭镖头居然比陶四舅高一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