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以儒学传家。韩先生之父韩御史乃都察院一把铁骨头,最古板不过。韩先生本人名讳学古, 号赤松居士, 显见是颇为孤高自许的人物儿。韩氏与顾芝隽私通, 于韩先生而言可谓有辱门楣。
眼看这位大伯七窍生烟快要暴走, 张子非及时道:“皇孙想问韩先生, 韩家想不想要这个孩子。”韩先生一愣。“令侄女的身份是, 寡妇韩张氏。”
话音刚落, 唐姑娘抢先说:“皇孙英明!”
韩先生怒气顿时消去不少, 许久才咬牙道:“那贼子今在何处。”
“北静世子手中。水溶笃定自己上回被匪徒绑架有他一份功劳。”
唐姑娘扭头看西江月。西江月道:“不与他相干。”
徐大爷道:“横竖他害得旁人背冤枉也不少,一报还一报。”
张子非道:“北静王妃与妙容道长私交最好。等到了京城, 他给杜小姐下套之事大抵也得算账。”
“不好!”韩先生道,“北静王爷非等闲之辈。他若吃不下苦招供, 郡主险矣。”
“水溶已先行进京过年, 押送之人走得慢些。顾四身边也带着不少高手,不知可有相救的。”当然有。到如今已动手三次, 皆因神秘人干扰无功而返。
唐姑娘想了想道:“若如此,大抵能在进京前救出。不用管他。”
韩先生余怒不平:“老夫必不放过这贼子!”
乃暂时搁置顾四,唐姑娘向西江月打听她家那位养女。
西江月道:“我也只知道今上扮作道士与唐夫人私会。”遂转述了仇都尉所言。唐韩二人若有所思。
张子非道:“横竖我瞧是故意的。”
唐姑娘道:“论理说,我婶娘也知道不了什么。”
“她若整颗心都给了康王、诚心帮康王做事, 就能知道许多。例如听说令尊要出门,特意去你家玩儿。大秋天的, 见令堂替丈夫预备轻薄衣裳, 便是唐大人目的在南边;预备厚衣裳便是去北边。或已知唐大人要去杭州, 特意向令堂提起西湖边上有家小饭馆烧的西湖醋鱼别有滋味。令堂少不得向令尊提起。等令尊到了杭州, 也少不得去那家小饭馆吃鱼。饭馆中偶遇细作假扮的百姓说官员好话、坏话,令尊皆以为听到了实实在在的民情。说不定就此生出冤案、或误将奸佞当良臣。”
唐姑娘大惊:“还能这样?”
韩先生思忖道:“如今想来,唐大人委实办砸过几件匪夷所思之事,最后连缘故都查不出来。”
“若非唐翰林夫人是个关节人物,哪能灭口得那么匆忙?”张子非慨然道,“太子输得不冤枉。人家比他豁得出去。”
韩先生又仔细回想良久,变脸变色。
“还有一事。”当日听李千户和婉太嫔提起唐夫人,说她“红颜薄命”。“唐翰林夫人可是美貌过人?”
唐姑娘面冷如霜:“谁知竟是个蛇蝎美人。”
“蛇蝎不蛇蝎的先两说,也许恋爱脑。美人二字,可真么?”
韩先生道:“真。”
“名声可大?”
“大。满京城的女眷不论长幼,凡见过她的、无人不惊叹其美貌。”
“哪种类型?气度如何?”
韩先生愣了愣:“唐二夫人可谓娇怯婉转,我见犹怜。”
当日在扬州听说这位唐夫人后,薛蟠立马问过忠顺王府二位、此女可有艳名。可徽姨没把别的女人放在心上,明二舅没把女人放在心上,连徽姨的老仆都不曾留意这种小事。本想回金陵跟夏婆婆打听,结果她老人家和魏老爷子都回京过年去了。遂一直没有答案。
司徒暄的母亲本有太平婚约;纯粹是因为长得漂亮且被端王偶遇,就给弄进府去了。五皇子对梅小姐之容貌颇为好奇,随随便便安排偷窥。古往今来美女皆是稀缺资源。一位姑娘既有艳名且果真貌美,又恰逢国中凤子龙孙多,怎么可能嫁给寻常官员?
张子非道:“既如此,为何她一没进宫、二没入王府?再不济也当被公侯权贵弄到手才是。”
“女眷之事我就……”
韩先生话未说完,唐姑娘道:“她八字不好,福薄命轻,正经人家不敢娶。我二叔当年亦是偶然窥视其容貌,勒掯了我祖母许久,她老人家才答应的。”
张子非哂笑道:“这个八字不好的传闻大抵为郝家手笔。”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唐夫人和西江月之母杨二太太交情好,多少有些三观相似。杨二太太抢着收养皇帝的私生女且自小偏袒,最后不吝牺牲自己的独女,功利心极重。其友唐夫人多半清高不到哪里去。
唐夫人既然会与道士私通,显然并不本分。她原以为自己模样出挑,就算不宠冠后宫、也少不得王府侯门。谁知无端生出风言风语,硬说她命不好。非但绝了富贵路,连正经出嫁都不容易,人生跌落至谷底。此时略施小计,让唐翰林撞见她。
书呆子骤见美人,丢魂失魄、非卿不娶。等她正经做了唐家的二奶奶,再依着郝家那连环套似的勾搭女人的套路,让康王假扮道士暗夺唐夫人芳心。痴情的女人为了喜欢的男人,没有什么是做不成的。至于她死得那么及时,也许是康王答应她,事成之后接她们母女入宫……
张子非脑中忽然动了一下。唐夫人真的死了么?
皇帝如今最宠幸的便是单凭美貌从宫女扶摇直上的容嫔,可知这位也不过在“寡人有疾”之列。世上惯于人走茶凉。后宫佳丽三千,皇帝连儿子都惦记不过来,如何会去惦记一个死了母亲的私生女?还把这消息透露给仇都尉,给私生女一个好婆家。
当年的唐家,好容易从满门抄斩中逃出生天,办丧事想必也没人敢上门;就算有吊唁者,也不会去细看尸身可是唐夫人本尊。
念及于此,张子非正色道:“我疑心唐二夫人没死,也保不齐被康王金屋藏娇了。”
唐姑娘猛然站了起来:“此话怎讲!”
“康王不像是个会把女人孩子放在心上的。他竟惦记仇二奶奶的终身大事,莫非有人提醒?”
唐姑娘眼中霎时变化了十几道光,右手攥住拳头:“进京!”
“不可妄为。”张子非道,“你们终究是钦犯。哪怕西姑娘去查都比你们强些。”
西江月亦摇摇欲坠。倘若唐二夫人没死,自己从小受的委屈、四年前天大的冤屈,都不知能算什么。
徐大爷思忖道:“西姑娘如今也不方便进京。张姑娘,只怕还得麻烦你们。仇都尉当年是怎么知道私生女身份的,可以顺着这条线摸下去。”
“我去。”唐姑娘牙齿咯吱打颤,站起身来发指眦裂。“我爹、我娘、我大哥、我二弟、我妹子。我二叔。我唐家满门的性命,我必亲自讨回来。那女人若还活着,我要在唐家祖坟前将她千刀万剐、剖心挖肝。”
徐大爷道:“那就更不能让你去了。你这般焦急,倘或一时冲动……”
张子非打断道:“我陪她去。”徐大爷一愣。张子非定定的说,“我娘亦是为了替满门报仇豁出性命。现在想想,我爹似乎不大赞成。然他明白我娘,故此陪着一道去了。”
唐姑娘动容:“令尊令堂可还好?”
张子非轻声道:“那趟报仇回来,重伤而故。”
唐姑娘和西江月同时掉泪。
“也罢。”韩先生道,“既如此,老夫也陪你们同去。”唐姑娘一时哽咽,向他深施一礼。
徐大爷道:“京城虎穴龙潭,你们做足准备再动身。不论如何都以保命为先。若唐二夫人还在,必然被康王层层庇护。一击不成还有下次。”众人皆称是。
韩先生冷不丁问道:“张姑娘,你先头说想调孙谦大人来金陵者,是什么来历?”
张子非简短道:“杜禹。”韩唐二人立时愁上双眉。张子非又说,“还有件事我先说在前头。倘若顾芝隽的手下没能救出他、他依然被押解入京,我不会帮忙相救。我极厌恶此人。”
韩先生眼珠子转了几转:“这个自然。若不是救他、有别的事烦劳张姑娘相助,还请不吝援手。”
“届时看情况而定。”
“老夫先谢过。”
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不留神提到韩氏。韩先生拱拱手,张口没说出话来。须臾长吁短叹好几声,一时又咬牙切齿。唐姑娘在旁看着他,眼中忧虑焦急且无奈。
张子非大抵能猜出其意。太子手下,韩先生和泉州那群人本来是就两派。泉州又分成永嘉郡主和顾芝隽两派。如今泉州二人已闹翻,顾芝隽身处困境。唐姑娘是永嘉的心腹,当然想帮永嘉把顾芝隽的人手吞下来。
然而顾四犯了与韩氏私通这一大错。作为女方长辈,韩先生有修理顾四的优先权。唐姑娘怕那些人被韩先生伺机抢走。
张子非微微一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顾七起先不过是吴逊帮贾琏预备的师爷。不论那连襟俩还是贾琏自己都不知道,薛家替工业革命预备了多久。铺天盖地的新鲜发明和项目,早已忙得顾七连思索的工夫都没有了。
薛蟠本想着,顾四已成网兜里的鱼,过年就让顾家兄妹团圆算了。张子非亲去问了妙玉的意思。妙玉得知堂兄一心一意想把自己送给看上过她母亲的老头,吓得魂飞魄散。兼她的师孝未满。二人商议后决定,新年妙玉还是在庵堂给师父念经;等顾芝隽踏踏实实落在北静王爷两口子手里,她便去松江府跟顾之明相聚。松江府今年过年四处要赶工,顾之明压根没有闲工夫照看妹子,遂也赞成。
次日,张子非领着韩先生去城郊看望韩氏。韩先生本来想把侄女狠狠教训一番,却险些让这傻女人气吐血了。又不敢大发雷霆、恐惊动胎气,只得忍着满腔无明火拂袖而去。
遂又与唐姑娘一道去见顾之明。
赶到松江府衙打听。里头的衙役说顾师爷今儿陪贾大人上申苏快速马路延伸段看望工人去了。韩唐二人面面相觑——知府看望工人是个什么意思?因韩先生自称是顾师爷的亲戚,有位衙役便领他们过去。
遂穿街过巷,见到处大兴土木。韩先生皱眉道:“贾知府这是要折腾什么?”
谁知那衙役张口就答:“这儿是朝阳大道,将来是我们松江府的主干道。”乃指左边正在拆的房屋,“那块儿也要平出来拓宽路面。”又指右前方,“那块儿将来要建百货商场。”再指着远处工地,“那是博物馆。您老知道博物馆是什么不?”
“不知。请差爷指教。”
衙役顿时来精神了。这些日子,他最高兴的就是跟人介绍博物馆是什么、百货商场是什么、百姓大戏园是什么。叽叽呱呱一番话,说得韩唐二人满心好奇。
不多时来到工地。这块儿工人还真不少,一眼望去黑压压的点不清数目。石料齐齐整整码着,旁边摞着成堆鼓鼓囊囊的□□袋。跟前有一伙人在夯土打地基,略远些是几个汉子平整地面,再远些有四个女人手持木条在已经平整好的地面摆方格子。衙役喊他们把马系好,几个人从旁边泥地走过。
木条方格子前头,有些人正往里头填灰色泥浆。韩先生问道:“这是作甚?”
衙役整张脸都亮了,简直能看见他身后有条尾巴高高翘起!口中还漫不经心道:“趁着这两天天气晴,赶紧铺水泥。”
韩先生已经看出他等着自己问呢。“倒了这泥浆有何用?”
衙役昂首挺胸,脑袋情不自禁直晃悠。“这个叫水泥!先生,您这会子看着是泥浆。等到明天来看,就已经不是泥浆了。等后天再来看——哈哈您猜怎~~么着?”
唐姑娘含笑学他的调子:“怎~~么着?”
衙役拍掌:“这些泥浆全都变成石头了!”
唐姑娘心中咯噔一声,面上半分不显,还含笑道:“怎么可能!”
衙役仿佛就等她这句话呢,闻言立时伸手指前方:“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前头都是已经修好的水泥大道!”
几个人快步往前赶,当中依然是大片大片的泥浆路。走了足有半里地,衙役得意道:“先生瞧瞧!”韩先生蹲下.身一看,此处的泥浆已半凝固。
再走了一段路,衙役卷着戏腔打手势:“诸位,请上~~眼~~”
此处的泥浆果真已成了石头。
韩先生好悬没站住。他知道天下必因此而大变,却不知会变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