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便宜捡得猝不及防。
八月底, 京城出了件不小的新闻。国子监祭酒周老大人的小孙子、周淑妃的亲弟弟回来了。这孩子元宵节看灯走失,当时才四岁。周家苦寻多年, 半点消息也无。原来周公子当日遇上人牙子,被辗转拐卖到江南。有对乡下老两口成亲多年没有儿女,遂买了他去养着。
孩子早先日子过得尚好,也失了小时候的记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周公子十二岁那年家中发大水, 他养父被冲走、养母随即病故。家里整个儿泡水,一无粮食二无钱财。走投无路之时想起有个堂兄在扬州当小伙计,便前往投靠。幸而堂兄性情良善收留下他, 得一时温饱。
常言道否极泰来,周公子的运道从扬州开始好转。堂兄天资聪慧、做事勤勉, 极得管事看重。没过多久管事升了掌柜, 特向上头举荐这堂兄。说世人难得机敏会说话,又难得诚实不撒谎, 此人偏能两全, 实在是当账房的好材料。大掌柜试探了两回,见确如所言,便让堂兄参加了优秀员工培训。那培训是东家出钱聘请先生, 教导些有天赋的伙计识字算账。
堂兄在培训班学了什么, 回家毫不吝啬教给周公子,发觉这小兄弟天生就是读书的材料。周公子本想也去他们铺子当小伙计, 堂兄坚决不肯。培训结束后堂兄当上小账房, 得的薪水比早先多, 便想送兄弟念书。万没想到束脩实在太贵, 他连个毛皮儿都还付不起。堂兄竟硬着头皮跟大掌柜借钱。此举反倒愈发得大掌柜看重,替他们家出了周公子的读书钱。
今年春天某日,周公子放学,见路边有打把势卖艺的便去围观。人群中一条小狗不知被谁惊着了,蹦起来老高。正赶上那卖艺大叔一脚踢出,眼看要踢中狗儿,硬生生的朝后翻过去。又赶上个从外头往里钻的闲汉推了周公子一把,将他从围观处推圈内。卖艺大叔好巧不巧的正砸在周公子身上,把他砸晕过去了。
待周公子醒来,竟回想起了自己的本名和家中地址。堂兄此时已经升了正经账房。听说兄弟是读书人家的少爷,便跟掌柜的请了趟假、搭上自家进京的商船送周公子寻亲。卖艺大叔自觉有愧,干脆一路保护他们。就这样,三个人寻到了周家老宅。
以上故事纯属瞎编,周公子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经历来解释自己为何能读书。堂兄便是徐大爷派去船上与他偶遇的账房先生,卖艺大叔自然是胖达镖局的保镖了。账房登时成了周家的大恩人,保镖也被奉若上宾。周淑妃正预备着好大一笔赏赐呢,然他俩趁人不备留书离去。信中只叮嘱周公子好生读书、孝敬长辈,勿念从前。
满京儒士闻之无不感动,各色诗词文赋如泉水般涌出;天子亦拍案批曰“义士也。”更不用提百姓们街头巷尾交口称赞,有官员上书曰“京师风气为之一振”、顺带歌功颂德。
殊不知这些都是他们在船上商议好的。彼时周公子自称这些年做了商贾家的奴才。如今虽得自由,恐怕有辱家门。三人一道参谋出此情节。
账房先生道:“周公子,来日最怕的就是你早先的主子冒出来拆穿过往,胁迫你帮他们家做什么买卖。咱们这故事里头,你在江南所遇皆好人,我们俩一文钱谢礼都不肯要。皇帝和朝廷必然喜欢,天下太平方能百姓忠义嘛。将来谁敢胡言乱语,漫说你祖父、姐姐会揍他,皇帝和天底下的儒生都不会放过他。”
周公子不禁拍案叫绝,又说私底下给他们谢礼。
账房先生笑道:“无功不受禄。再说我又不是没好处得。等回了扬州,东家能少我的赏赐么?年终奖少说翻倍,升职也必捡我优先。”周公子再三相谢。
三人依计而行,平稳如顺水行舟,没遇上半点意外。
很快便有人查出,账房先生的东家是薛家。信鸽哗啦啦飞往金陵。
这日,薛蟠跟一位客户谈生意。那老爷子自诩儒商,薛蟠便约他在兰亭小榭相见。到了点儿,廊外脚步声起,有人径直走进门来。薛蟠早已站起身满脸堆笑。正要行礼,愣了。来人并非客户,而是庆王世子。薛蟠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阿弥陀佛,庆二爷别来无恙。”
庆王世子盯着他皮笑肉不笑道:“薛东家好本事,从不放过赚钱的机会。”
“话虽然没错,不过——”薛蟠偏了偏脑袋,“贫僧总觉得庆二爷有别的意思?”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周子旦。”
薛蟠问道:“他是谁。”
庆王世子含笑不语。
薛蟠叹气:“贫僧最烦就是你们这种看着别人光笑不说话的。您不能直接把此人的身份以浅显易懂的句子说出来吗?”
“师父不知道吗?”
“不知道。”薛蟠道,“贫僧很不喜欢拐弯抹角。请庆二爷直接说。”
庆王世子冷笑道:“周淑妃的弟弟。”
“他怎么了?”
“他回家了。”
“额,之前留宿青楼?”
庆王世子长叹:“师父,事到如今何须再装?”
薛蟠拍额头:“司徒施主,您从进门到现在已说不少话,直截了当有那么难么?”
后头一位儒生轻声道:“主子,晚生看这位师父确不知情。”
薛蟠忙朝儒生合十行礼:“这位施主您好。能否麻烦您介绍下这位周大爷?”
儒生看了庆王世子一眼,那位低哼一声。儒生遂将周公子之事大略说了。薛蟠之前还面无表情,听到“培训”二字,登时惊喜。待听完连连拍巴掌:“这位同事叫什么?在哪家铺子做事?”
儒生道:“你们那位账房先生,家里并没有一个堂弟。”薛蟠一愣。儒生沉着脸道,“他与周公子都在扯谎。”
薛蟠看看他看看庆王世子,想了半日:“没有就没有吧。反正也没讹周家的钱。想来周公子之前的经历不大好听。”
儒生冷冷的道:“若是朝廷查下来——”
“朝廷不查贪墨钱粮、不查打劫兵饷、不查科举舞弊,查这个作甚?”
儒生哑然。
偏薛蟠又说:“得给他提个醒,不能娶姓国姓的老婆。”
庆王世子眼珠子才刚转两圈,薛蟠摇铃招伙计进来,吩咐取文房四宝。乃当着众人的面写道:即刻飞鸽传书进京,派人提醒周淑妃之弟周二爷,不可娶公主郡主。吹干墨迹将之递给随身小厮,命送回家交予觉海师父。庆王世子一干人等瞠目结舌。
小厮刚出门不一会子,儒生道:“那位是三爷。当中有一位二爷乃庶出。”
薛蟠忙拱手说“多谢提醒”。又写下一张,改成三爷、还注明是嫡出的,又喊个人送走。
庆王世子愠怒道:“师父擅看星象,却不知此人运道如何。”
薛蟠合十颂佛,正色道:“凡事为了人好的,运道不会差。司徒施主以为然否。”
庆王世子拂袖而去。
儒生迟疑片刻,没跟出去。待旁人都走了,向薛蟠拱手道:“不明师父,晚生只说一件事:两年前的案子,确是解忧公子做的。”
薛蟠望天:“贫僧不瞎,看得出一个人是否背着人命。他身上没有戾气啊。”儒生愕然。“先生就没想过,说不定真是你们搞错了?并非现场亲眼所见,你们哪来那么大把握。”乃摇摇头,领着手下人扬长而去。
那儒生立在原地发愣,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骤白骤灰、拔腿就跑。
薛蟠回到家中,门子笑嘻嘻说有客人来送东西,是毕大人跟前那位大叔。等了半日蟠大爷也不回来,人家又没多少空闲,便走了。薛蟠以为仆人大叔帮毕得闲给自己送了什么机密东西,快步跑回院子。
进屋一瞧,原来是给牛犊新做的衣服。为了不落下重男轻女的名头,也替马驹做了一件。摸摸衣服内层,有个小口袋。马驹那件口袋是空的,牛犊那件里头有纸条。打开纸条,上头只有一个字:敬。
欧阳三郎二十五岁生日将近,这个想必是叔父替他取的大名。
薛蟠瘪瘪嘴:文字辈,贾敬还没死呢。横竖高贫僧一辈呗。乃将纸条放回。
次日法静带着两件狗衣先去了柳家,让马驹先穿上;后去的栖霞寺菜园子。
欧阳三郎身上已经渐渐显现出人类普遍的特点:只对喜欢的事上心。菜地依然又寒碜又磕巴。他成日惦记习武、惦记撸狗、惦记学新鲜东西,对种菜什么的勉强凑合。这会子正坐在田埂前画素描。
前些日子薛家姑娘小爷来栖霞寺玩儿,特上田大力家串门子。听说街坊欧阳三哥擅画,薛宝琴支起素描板露了手速写,欧阳很是钦佩。薛蟠遂多出份钱,让自家那位来自英吉利国的西洋画师也教他。顺带教英语,也把小裘大力一块教。乃告诉田大力,为着称呼方便,大家都叫西洋名儿。大力觉得新奇有趣,非但自己取了个西洋名字、还替柳剑云也取了一个。几个人相处时遂都互相称呼西洋名了。薛蟠松了口气:不用成日担心那小天然呆没事冒出句“欧阳三哥”。
欧阳三郎看见法静过来,以为是来加课习武的,当即收起画架子。法静照例絮叨许久,才把新衣裳给了他:“喜欢牛犊的那位大叔做的。马驹也有一件,方才已经穿上了。”
欧阳看这衣裳针脚好不齐整,还绣着牛犊的名字,连声夸赞。乃拿起细看,随即眉头一动。狗的衣裳才多大?用手一捏便知道里头有东西。抬头看法静。
法静道:“听不明师侄说,再过不到一个月你就二十五了。”乃不管不顾合十念起了经。
欧阳心下纳罕,取出小口袋里的纸条,霎时呆若木鸡。人尚未回过神来,脸上已淌满了泪痕。法静诵经的声音略大几分。许久,欧阳放声大哭。
法静跟仆人大叔还算熟悉,能告诉他的都告诉了。听说二叔如今是锦衣卫千户大人的心腹、那千户还是权监侄子,欧阳又呆了一回。只是眼下云清老道姑还在金陵,他二人不可贸然相见。
法静乃告诉道:“不明师侄欲安排人手替你办正经户籍,你想算在池州还是沧州。”
欧阳毫不迟疑道:“池州。”
此事遂定下了。
回到屋中,欧阳提起笔斟酌许久,写下了一首七言绝句放于牛犊的衣裳口袋里。法静微笑道:明儿贫僧带牛犊子去谢谢叔公赠衣。”听到“叔公”二字,欧阳眼中又掉下泪来。
到了晚上,老鸨子使人到薛府送消息,老黑今儿没去天上人间。薛蟠喜不自禁:“机会来得这么快!”
此时老黑在堂前跪了许久,庆王世子一言不发。终还是那儒生轻轻咳嗽两声,庆王世子才慢悠悠的问道:“阿大,我素来觉得,你是我们家最忠心的奴才。”
老黑垂头:“奴才忠心不二。”
庆王世子冷笑道:“是么?我竟不知道你会不会写那个‘忠’字。我且问你,两年前孔家那件差事,当真是解忧做的?”
老黑一愣:“是。”
庆王世子看了眼儒生。儒生道:“大老爷,今儿不明师父说,解忧身上并无戾气,必是没背负人命的。他本来历非凡、能见鬼神。从咱们头一回跟他提起此事,他便笃定解忧不曾杀过人。还望大老爷给个实话。那事儿当真是解忧做的么?”
他一面说,老黑脸上一面转过数种神色,快得让人看不清。听罢儒生所言,他低头想了半日道:“那差事确是解忧所做无疑,奴才当日便记下。世子,那个本是上头命特意择他做的,奴才岂能糊涂记错?”
儒生笑了:“大老爷何曾记错?确是上头命他做的。只不知他最后究竟下了手不曾。或是他只在旁边望风、另外有旁人帮他做了,也未可知。”
老黑神色一僵,干笑道:“先生说笑了。当日那儿就只有他一个人,压根用不着望风。再说,那等事是肯帮他做啊。”
儒生淡然道:“大老爷跟他好了十来年,帮他做点子小差事本来无可厚非。”
“先生!”老黑立起眉眼厉声道,“我看你是个读书人,尊敬几分,你莫含血喷人!说话要有证据,不可空口白牙的污蔑!我何时曾替旁人做过差事?该谁做就谁做,半点由不得他们自己。解忧也没什么两样。”
儒生冷笑:“世子,只怕晚生所虑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