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 中秋团圆。欧阳三郎和小裘都陪着牛犊上柳家过节去。薛蟠命人替这小东西预备了条新狗绳,今儿已带上了。他们前脚刚到, 法静后脚便溜达来。说有位大叔极喜欢牛犊,想帮它做秋衣,贫僧带它过去量量尺寸。和尚们领牛犊出去玩儿本是寻常事,欧阳也没在意。
法静和牛犊回到薛家,薛蟠带着它上毕得闲处送节礼。仆人大叔最喜欢牛犊, 看见它便抱了过去。新狗绳的脖项处绣着七个齐齐整整的馆阁体字:我很乖我不咬人。仆人大叔直笑。
薛蟠咧咧嘴:“我说, 您老能不能待会儿再稀罕它,先把节礼收了。”
仆人大叔笑道:“多谢师父,烦劳帮我拿到厨房去。”说着自己抱起狗儿往厨房走。
薛蟠认命的重新拎起东西, 毕得闲笑容满面。
来到厨房将节礼搁在案头, 薛蟠看着仆人大叔轻声道:“那七个字后头有小口袋,可以放点儿小东西。”
仆人大叔见其神色古怪, 且靠着脖子处放东西岂不硌的慌?便伸手去摸。果然有一层薄薄的口袋, 里头仿佛藏了纸条。忙取出来,是两张。
他看纸条的工夫, 薛蟠开始拆捆节礼的绳子, 将什么月饼啊桂花糕啊一件件的摆开。薛家厨下帮忙宰好了只鸭子处理干净,预备让他们中午烧桂花鸭, 薛蟠再清洗一回。仆人大叔捏着纸条走到他跟前,眼睛通红且睁得滚圆。一张纸条上写着:他今儿淘气, 不许给他肉吃。字迹可谓久违, 大叔依然认得。另一张纸条是薛蟠的字:眼看二十五岁的人了, 您老要不要帮他取个大名儿。
薛蟠无声“嘘”了一下。“这鸭子肥,得去掉些油,不然可能会腻。搓盐贫僧不会,您老自己搓。桂花前院后院都有,我就没拿来。新鲜摘下来的更好。”
仆人大叔强压下泪意:“后头我来处置,师父洗完就罢。”
薛蟠冲小牛犊龇了龇牙:“你今儿淘气,不给你肉吃!”牛犊“汪”了一声。仆人大叔瞬间掉下泪来,将它抱在怀内。牛犊赶忙哼哼唧唧的撒娇。
一时洗完鸭子挂好,薛蟠掰开仆人大叔的手掌,从中抽走自己写的那张;留下的另一张仆人大叔藏入怀内。
“行了。”薛蟠道,“贫僧得回去了,厨房里头您自己忙活。小牛犊子,改天再来看叔公。”
仆人大叔深吸两口气:他这会子才明白为何自己是牛犊的叔公。“再待会儿,我给他吃点肉。”
“哎哎,他爹说了今儿不给肉的。”
“他爹不给,叔公给。”仆人大叔径直走向案板,拿起几根精瘦精瘦的排骨开始剁。
“卧槽!”薛蟠望天。“哪有这种浪费法,您老太过分了。二郎神的哮天犬都没这么奢侈。”
仆人大叔不搭理他,剁好排骨、将牛犊抱上旁边的长案,怔怔的看它大快朵颐。看着看着,泪如雨下。薛蟠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回到书房,薛蟠摊手:“老毕,咱们俩都失宠了,大叔满心都是那条小狗崽子。”
毕得闲淡然道:“有你什么事。”
“你知道他喂小家伙吃什么?排骨啊排骨!那玩意红烧了多香。哎,排骨很贵的,你不心疼啊。”
“不心疼。”毕得闲道,“我是当官的,不怕没人送礼。”
“靠!你什么时候无耻到了这份上。”
毕得闲微露笑意。
一时牛犊吃饱了,恋恋不舍跟和尚回去。仆人大叔比它还不舍,直送到大门口。
法静去柳家还狗,顺带告诉欧阳这小子已吃饱了新鲜排骨。
欧阳撸着毛茸茸的脑袋道:“不是说了不给肉的么。”
法静道:“长辈喜欢,还顾得了那么些?再说它哪天不淘气。”
欧阳笑了:“得空我想见见那位大叔,多谢他这么喜欢牛犊。”
“大叔也颇想见牛犊他爹。”法静道,“不过你总得带点儿礼吧。你们家菜地还有能见人的东西么?”
欧阳扶额——还真没有,连菠菜都让狗崽儿给祸害得不成样子。
纵是团圆之节,亦有不少人流连花街柳巷。天上人间照常排演中秋晚会,老黑照常靠墙而立。
他既仍在此处盘桓,泄露密函内容之事大抵没敢上报主子。果然,隐瞒什么的、有一就有二。薛蟠来自后世,深知话题必引发热度。但凡有人好奇询问,不论粉头、护院、厨子,悉数跟人家说实话:那是庆王府的杀手头子,因跟东家打赌、追求老鸨子。庆王、杀手、打赌和追求都是爆点,天上人间的生意都比平日好了几分,还有不少人是特意来瞧老黑的。老黑也不怕尴尬,任凭围观。
一时台上说笑话儿,老黑岿然不动。老鸨子看了他几眼,端着个空茶盏子走过去道:“黑大爷,人不是东西,不能一成不变。你得对旁的人和事有反应。”说着敲了两下盏子,喊人替她斟半盏茶,又敲两下。“你瞧,纵然是物件,装了茶水和没装,声音也不一样。人家说话儿,你得听啊。”
老黑道:“我听见了。”
“左耳进右耳出,听见了与没听见有何两样?”老鸨子吃了口茶。“上头的笑话你是真心觉得不好笑,还是压根没听。”
老黑默然片刻:“我听着甚无趣。”
老鸨子点头:“你对什么感兴趣。琴棋书画、花鸟虫鱼、骨牌游戏。或是唱戏、蹴鞠、做木工活。人总得有个心头好。哪怕你喜欢玩陀螺、竹蜻蜓呢。不然,还是个人么?”
这回沉默了许久,老黑道:“我不可有心头好。”
老鸨子挑眉:“你来这儿是奉了主子之命吧。回去问问你主子,差事还办不办。若办,就得有喜好。不是装的,是真的。”
“我不知自己喜好。”
“这个容易。”老鸨子道,“每样都试试,总能寻着。”
老黑又默然。老鸨子含笑瞧了他几眼,端着茶走开。好歹打了这么些日子的交道,她极明白。对这位绝不能激将,只能一条一条给他框死。东家前儿说,若想法子把他撬离庆王府,自己加薪三成、年终奖翻倍。
打从次日开始,老鸨子便拉着老黑试验兴趣爱好。从修盆景、打算盘开始,每件都让老黑尝试。一面观察其神色、看喜欢不。只第二天便发现,老黑在厨房很是得心应手。刀工快且上手便能将胡萝卜切成细丝。力气也大,颠勺什么的不是问题。看师傅搁了多少盐,他学做时也能搁那么多、不咸不淡。老鸨子拍手笑道:“妥了妥了!这个便是爱好之一。”接着试别的。
随即天上人间闭门歇业三天。一天团建、一天秋游、一天放假。老鸨子邀老黑同去。
天上人间全体员工于巳时正之前汇集于城南门外。女人不化妆不戴首饰,发式极简。老鸨子脑后编了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各组的组长拿着名册点名,点到一半薛东家和卢大掌柜也都到了。乃步行去不远处的一个小庄子。不论男女老少,悉数换上运动服。管事的也给老黑发了一套。这玩意不知是哪国的衣裳,穿上人人都同一个傻样。
团建展开。各种游戏轮着玩儿,老黑每样都没听说过。本以为比赛的事儿他占便宜,起初跑什么圆板托圆球也表现突出。随后二人三腿接力,薛蟠特意分派他搭档一位老头儿,二人配合那叫一个差。然后勇闯地雷阵,老黑蒙眼睛、一个小姑娘指挥。巨人的脚步,每队都男女老少皆有。二十几个游戏下来,老黑再怎么想端着也端不住,脸上不知何时已笑成二傻子,撒欢儿玩了一整日。
第二天秋游,大伙儿依然是满身运动服,每人都穿着抓地虎的快靴。到城郊找了个没名气的小土丘,山丘下管事给每人发一双灰色手套。说经过多次试验,这种最经脏。遂开始爬山、抓鱼、野炊。老黑和薛蟠各打了两只山兔,引得同事们欢呼雀跃。
吃完午饭,众人稍作休息。年纪小的姑娘小子们开始提问,习惯性先找老鸨子。起初问花是什么花、果是什么果,老黑都能帮着回答;接着就开始问为什么了。老鸨子道:“凡什么,去问东家。”便领着他们凑到薛蟠身边。老黑自然跟着。科普这种事薛蟠早已是熟手。知道的说得惟妙惟肖,不知道的引导他们自己猜想琢磨。
一时有个小姑娘想听外洋故事,薛蟠挑了个后世的动画电影马达加斯加。身处野外、四周是小伙伴、故事主题是自由与冒险,简直不能更合适。老黑有点儿疑心这故事是说给自己听的,偏从头到尾没人瞧过他一眼,不论薛蟠还是老鸨子。
当晚大伙儿在金陵城最贵的一家酒楼吃宴席。薛蟠照例说了些蛊惑人心的鸡汤,老黑只听见他从头到尾都在宣扬金钱万能。最后老鸨子挑头喊口号:“发财万岁~~自由万岁~~”满堂跟着欢呼,声动九霄。
散席时,老黑满心以为有人会来跟自己谈谈,仍旧没谁搭理他。倒是几位要紧管事乐呵呵的逢人就问,这两日可开心么?有位也顺带问了老黑。老黑诚实道:“甚是开心。”管事道:“开心就好。”
天上人间放假那天,鸽舍收到张子非发来的鸽信。她有日子没送消息了,大伙儿默认泉州那边进展不太顺利。
事儿确有些波折。
永嘉郡主极喜欢泉州,且早已习惯了那边的水土饮食。因孙谦要调任应天府尹,她便说老爷先行一步、我过些日子带祥哥儿搬去松江。唐姑娘等人早已帮她预备好了说辞,孙谦欢欢喜喜上任去了。送走男人后,永嘉告诉众人自己不预备离开,先头那些话不过是哄骗孙谦的。
可唐姑娘等有心去松江大干一场,韩老头也惦记顾芝敏,岂能就这么算了?几个人反复试探,发现永嘉还想着等顾芝隽回来套他的话。唐姑娘略施小计,永嘉郡主终于相信顾四有死无生,郁郁寡欢。
张子非无意间提起韩氏已生了个儿子,让韩先生给侄儿取名。韩先生喜不自禁,成日窝在书房里翻书。永嘉遂知老韩过些日子必定会走。取义忠亲王留下的东西需要“赤松居士”笔迹。既然顾芝隽已没了,韩家叔侄和顾芝敏也算一丝希望。遂答应了弄假成真、搬去松江府。只是悄悄跟唐姑娘说,不欲让祥哥儿见到韩氏所生的婴孩。唐姑娘正色道:“主子,那孩子姓韩,祥哥儿也是孙家子弟。顾七爷业已成亲,早晚能续顾家香火。”永嘉怅然,也无可奈何。
泉州众人已经在收拾行装了,预计九月中旬动身。会留下两个人看屋子,以备去镇江祭拜乳母嬷嬷的三位回来、或是顾芝隽侥幸逃生,好有个联络。因路途遥远且不太平,武艺高强之辈得跟着保护郡主,留下的是两个性情机敏的文人。
张子非假装接到东家书信,满脸的啼笑皆非,直呈给永嘉。信中说,泉州去镇江的三位,因某兄弟惹下的桃花债而困于绿林人之手,一直软禁扬州没离开过。皇孙不在,何大人不敢做主,问郡主如何处置。
永嘉愕然:“寡妇、绿林人?这……这不是胡闹么?”
韩先生接过书信看罢,微笑道:“如此倒好。扬州近,就让他们等咱们过去吧。”
一位老儒道:“绿林人竟有如此本事么?”
韩先生成竹在胸:“有。”不然何公公岂能死得那么爽利?老夫的银子并未白使。“绿林兴旺,于咱们钦犯是好事。早先咱们寸步难行,如今连个寡妇都能玩弄锦衣卫、官员和王府细作于股掌之间。有钱万事好办。”
唐姑娘愁道:“咱们也算不得有钱人。”
韩先生洋洋自得:“顾小七勉强能算半个有钱人。”
他的意思是松江府早晚必日进斗金,他养子身为知府师爷也早晚发财。话听在永嘉郡主耳中,霎时猜测是不是顾芝敏手中亦藏着什么?眼神亮了一下。自此对搬迁之事上心几分。
张子非已做好安排,待他们离开后半个来月,打发人扮作新任知府老爷的亲戚强买这宅子、将留守之人赶出去。到时候两位书生唯有赶赴松江与主子会合这一条路。顾芝隽所随商队年底方能抵达,相迎者唯有恶犬。
只是唐姑娘不得工夫带唐二夫人去祖坟,唯有捎上她同行。好在她如今的模样旁人已认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