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一伙扬州官差接百姓举报, 救出二十几个被拐的孩子, 抓住整伙拐子计八位。捕头耀武扬威的领着大伙儿收工。
正安排出门的当口, 有个机灵小子扭头张望半日, 喊道:“官差!少了一个。”
“嗯?”捕头道,“少了个孩子?”
那小子指着拐子们:“少了个高个子,我们想逃跑时都是被他抓回来的。”
捕头皱眉:“出门买东西去了?”
一个捕快道:“咱们在这儿等等?说不定过会子便会回来。”
“这么着。”另一个捕快道, “头儿,你和几位兄弟送孩子们回衙门去,我们守着等那个人回来,凑个九战九胜!”
那拐子头目老头忙说:“他不是买东西去了,他是回老家了, 不会再来。”旁的拐子也纷纷附和。
众捕快笑道:“哄谁呢!当我们是傻子么?”
捕头道:“那个高个子大概有几分工夫, 多留几位兄弟。”
遂点了三个人跟着自己,小孩子们回床铺取自己的东西,浩浩荡荡的走了。
走过两条街, 有年纪小的孩子不大走得动,捕头干脆喊了辆马车。车夫问官差为何带着这么多孩子, 捕头大声骄傲道:“刚刚捣毁了一个拐子窝点,这些都是我们救出的娃娃。”车夫感动得眼圈子都红了,当即表示不收车钱、白送孩子们到府衙。捕头直拱手相谢。
正说着,迎面走来三个人。捕头忙打招呼:“哎哎~~索护卫索护卫~~”使劲儿挥手。
索三今儿受师爷王海棠之托, 领着两位新进衙门的衙役坐在小酒馆接应, 听见有人吹笛子便沿街往西走。方才茶馆外传来笛声, 他便依言而行。走了十来步, 看见对面有三四个穿捕快衣裳的,身旁围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走近些一看,这几位官差他都不认识,遂知道是王师爷说的“绿林人”。
那假捕头道:“索护卫来得正好。这些是我们刚刚救出来的好人家的孩子。有个拐子出门买东西去了,其余兄弟还等着呢。烦劳你送孩子们回衙门,我们回去接应他们。”
索三打量了众人一眼,点头道:“好。孩子交给我,管保平平安安送达。各位兄弟辛苦了。”
假官差们七嘴八舌道:“不辛苦~~”“为朝堂效力~~”“为百姓平忧~~”“索护卫也辛苦了~~”
索三听出几分戏谑,心中不是滋味。这些事本该官府做的,如今却是匪盗冒充官府做了。乃接手这群孩子,领着两个新衙役送他们返回扬州府衙。
留在窝点的假官差看着人犯聊着天,有两个无聊、说出去找找那漏网之鱼。如法炮制、忽悠了另外几个衙役到窝点帮忙。又等了半日不见动静,假官差便让真衙役押送人犯回衙门,自己再等等。于是那八位“拐子”就被带走了。
人犯送到时,王海棠领着几个文吏刚刚核对完孩子们的身份。那个被嫡母丢出去的,其父现任广西学政、去年刚刚上任。
索三闻听,倒抽冷气脊背发凉:广西天高皇帝远。若抓了学政的儿子、并以其妻的错事做威胁,能送庆王府半榜的举子。他们家若非近日行做此事,只怕在朝中真实势力远远非眼下锦衣卫所知。
这大叔吓着了,当即再去了一趟锦衣卫小茶铺。这回进门便着急塞给东家纸条子。铺子里可巧没有别的客人,东家道:“客官自己坐会儿,我去买点子东西就来。”索三点头。东家拿起脚就走。
不多时,小茶铺又来了位客人。此人姓魏,是个教书先生。因看索三很顺眼,与他坐在一处说话。说了会子,魏先生面色铁青离去。
其实这里头有个误会。早先庆王府本是从已经被拐被卖的孩子当中挑人,并非拿着单子绑架。像周淑妃之弟。当时周淑妃还没进宫呢,她祖父也不过是个寻常翰林,谁知道十几年后周家会发达成如今之状?这回乃是因为负责的大管事王小四死了,旁人不熟悉流程。纵然老黑已经提醒过庆二爷莫做没有理智之事,奈何人家已经做完。
那群孩子当然不能就这么傻呵呵的送回去。王海棠不得闲,遂向熊猫会求助,让明儿派来人科普如何识别拐子骗子、如何保护自己。徐大爷觉得这事儿挺要紧的,便派了钱大米。这么多小朋友没法住在府衙。王师爷大方,自己出钱、包下新龙门客栈的一个大院子安置。客栈掌柜听说是官府解救出来的孩子,大笔一挥免去房钱。
次日,钱大米来到新龙门客栈,一本正经给小兄弟们上课,活像个小先生。这群孩子最大十一岁、最小五岁,都聪明伶俐。大米不止教他们怎么识别拐子,还教他们怎么教别的孩子识别拐子。这个大哥哥又亲切又有学问武艺还高强,孩子们刚刚受到惊吓、岂能不喜欢?个个眼中满是崇拜。
王海棠依着每位孩子所说的家乡,给家长写了公函,让他们来领孩子。衙门人手都忙着打拐呢,送信的活计又落到熊猫会头上。
当晚扬州府衙官差收队,忽然发现少了个人。有个六十多岁、素日只管上街张贴告示的老衙役不见了!忙四处寻找却找不着。有最快的赶着上里头报给了两位师爷。
王海棠一听那老头姓郭便猜了个大略,心中暗笑,明面上还还沉着脸道:“快带狗去搜!怕是被拐子给报复了。”众人大惊,当即拉出灵犬。
狗儿一路狂奔,跑到了大酒楼绿杨春。这会子正值酒楼生意爆满,伙计还以为他们是来吃饭的,笑脸相迎。捕头黑着脸说是来救人的,吓了伙计一跳。跟着狗儿上楼,来到某处雅间。推开房门一看,众人愣了:老郭头正坐在席前大快朵颐,吃了两腮帮子都是油。见同僚们进来,也愣了。“你们作甚?”
捕头恼道:“老郭头你作甚呢?跑来吃酒也不打招呼,我们还当你让拐子抓了。”
“拐子抓我作甚?”老郭头道,“这位大爷请我赴宴,我让人回去打招呼了啊。”
“你让谁打招呼了?”
“卖核桃老钱家的小子。”
“什么淘气小子,压根没来。”众人骂骂咧咧的。这会子才留意何人请他吃饭。一瞧,是位穿绸衫的儒生。“呦~~两个时辰不见,老郭头你出息了。”老郭头嘿嘿直笑。
那儒生淡然看了会子,忽然问道:“郭老爷子,你在扬州府衙做了多久差事?”
老郭头咧嘴道:“从年轻时候就在了。刚来那会子的老爷姓童。”
一位捕快道:“整个衙门老郭头资历最老。”
“可不是?”众人一阵起哄。都是有眼色之人,都以为儒生跟老郭有机密事要谈。既然没被绑架,衙役们顿做鸟兽散。
老郭头继续埋头吃喝,儒生既不吃也不说话,只微微苦笑。直到吃饱,老郭都不知道人家请他吃饭是为了什么。
衙门里头,王海棠却知道。郭姑娘和索三头一回来扬州府衙便揍了一地的狗腿子。消息灵通人士早已听说,郡主娘娘给小马大人举荐了位郭老头当护卫。不知内情者胡乱打听,误请了老郭头。真不能怪他们。同僚们忙着办差,不得闲陪人磕牙;谁能想到三十出头的郭良志会有个十四五岁的曾侄孙女?
既然瞄上护卫,必是想对马尞下暗手了。王师爷忙与郭良志、索三商议,还托熊猫会派人协防。
两天后,马太太卫氏携子抵达,于扬州码头弃舟登岸。
王海棠早已得了熊猫会派人提示,今儿特意安排公审那串“拐子”。诸事妥当,忽然“呀”了一声:“太太是今儿来不是?”
马尞都把这事儿给忘了,扭头问跟着的长随。长随说:“正是,太太今儿上午到。”
“麻烦了。”王海棠道,“她来时衙门口全是人,可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高师爷也从林府赵文生处得知马太太的性情,有些头疼:“太太既来当直去后院,哪能到前衙?”
王海棠讥诮道:“听说这位颇喜欢众星捧月。还是从前头进来威风。”
马尞乃喊今儿去接人的管事过来,告诉他马车不可从衙门前过。
管事老早赶到码头,接下太太小爷,果然卫氏命走府衙正门。管事忙说了今儿要问案云云,老爷特命不可过去。如此这般解释了许久才罢。一干人进府时,门柱子后头悄悄靠着条人影。
早先跟着马尞的管事婆子迎接出来。乃稍作安置,卫氏问这边的情形。婆子大略描述。
卫氏听说师爷是个年轻的女人,不动声色问模样如何。婆子努努嘴:“丢进人堆找不着。听说她男人相貌堂堂,二人看着不甚般配。”
卫氏奇道:“她男人如何肯娶她?”
婆子低声道:“这位乃先李太后娘家养的义女。”
卫氏哼道:“原来也是个趋炎附势的。”
婆子心想,你和王师爷必互相瞧不上,反倒难生事端。陪着她嘲笑会子,敛容道:“太太,这府里还有位姑娘,也身份不高模样平平。然太太不可轻慢于她。”
卫氏一听见“姑娘”二字便不高兴,待听到“模样平平”又舒开眉头。“什么来历?”
“咱们府里郭护卫的曾侄孙女。这郭护卫的师侄在忠顺王府供职。郭姑娘因憨厚淳朴,极得林府那位郡主娘娘眼青。”
卫氏嗤笑鄙夷,忽又双眼放光:“忠顺王爷当真只喜欢男人么?”
“听闻是当真的……”
二人八卦上了。
府衙大堂这会子正热闹呢。高师爷当众宣读了二十多个孩子的来历,百姓们义愤填膺,嚷嚷着将拐子严办。
八个“拐子”悉数押上来。这八位倒有趣。抓来三四天了,审问时有的喊冤、有的装傻、有的一声不吭。到今日忽然口径一致,齐刷刷立在堂前痛哭流涕,说那个没抓到的高个子才是东家、他们都是打杂的。
王海棠嘴角轻轻勾起,与索三对了个眼神——想来昨晚府衙大牢进了什么东西。因这群孩子的来历皆跟朝堂大员一一对应,庆王府不敢惹人留意,有心将错就错、息事宁人。好在小马知府也无心对付他们,锦衣卫的大佬差不多该接手了。再者,能派去看管特殊孩子的肯定是庆王世子心腹。连心腹都不舍得花力气救走,少不得凉一些人的心。
马尞却有点子麻烦。拐子们演技高超、声泪俱下,且谎儿编排得极圆。马尞之前那三年县令,压根没遇上这么能演的人犯。所以他——相信了。王海棠与索三又对了个眼神,决定什么都不做。小马还没法子跟庆王府正面交锋,误打误撞的最合适不过。
高师爷就立在不远处,隐约觉得他俩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偏马知府不知该如何断案,向高师爷打暗号。高师爷斟酌后,写了张纸条子,让下人换茶时送上去。
马尞悄悄看罢纸条,拍响惊堂木。依着律法,拐子当杖一百、徒三年。既然这八个是从犯,酌情减少。为首的老头乃主从犯,量刑对半,杖五十徒一年半。其余次第减少。听审的百姓也相信主犯是逃跑的高个子,打主从犯五十杖说的过去,皆拍手称快。
而后便是当堂行刑。这回没哪个衙役收好处,每杖都实打实。人犯叫声极惨。堂下有听不下去的,也有越听越兴奋的。
角落处一位包着头巾、浑身油烟味的男子神情复杂。此人正是老黑。薛蟠随便寻个借口把他师父调到扬州来筹备新店,如此庆王世子便偶遇不着他了。方才老黑听说酒楼的伙计说,新任知府老爷公审拐子,且被拐的孩子个个有些来头。他心下一动,丢下炸了大半的酥肉过来围观。不曾想堂上堂下都发现了好几位熟人。看行刑衙役下手的那个姿势,管事老头少说去掉半条命。庆王府显见是打算让他硬扛过去了。
后堂有个人靠着墙壁闲闲的走出来,老黑一眼就认出是自己见过的索三。两个衙役跟他打招呼。老黑悄然溜近索三前方,听见衙役喊的是“索护卫好。”眼角又瞄见另一个认识之人。那位朝大堂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张望两眼,方才离去。老黑心念一动,也回头望大堂。
内院之中,小丫鬟跑着告诉卫氏:“咱们三爷好威风!外头正打人犯呢。”卫氏一叠声的喊“打的好!”她昨儿在船上收的一个哑巴仆妇欢天喜地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