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丁小六使半个脚印耍了涂先生一道, 不曾想这老头竟然命整体翻开玉清宫地面。领兵的小云将军一愣,低声问可有不妥。涂先生解释道:“此为声东击西之计。寻常的傻子,见挖过一回地底下没东西, 便转而将心思移去夹层、密室之类。”小云想想也有道理,遂挥了挥手。
御林军中满是壮年汉子,缺什么都不缺力气。元清的手下暗自着急。玉清宫其实不小,可高玄观来了那么多道士!不要紧之处悉数被他们住了去,余下的也没多少地方了。偏这会子有人进报, 三皇子府送来两位中年民妇。
同来的正是司徒暄跟前书童, 含笑打千儿, 拉着涂先生低语道:“三皇子觉得, 您老既来了,便是今上跟老神仙彻底翻脸了。只是纵然翻脸也得翻得好看些。这两位大婶是我们准赵娘娘请来的。虽为绿林中人, 有一项绝活。您若要破墙动土之前先让她们看看。她们记性好,知道是什么石料、什么木料、什么油漆。过后能完整复原, 连灰尘、蜘蛛网都有, 就跟您老没动过似的。转头老神仙怒闯大明宫, 说侄子你让手下拆了姑妈的宅子!涂先生说,老神仙可有证据么?微臣何时动过老神仙的宅子?”
涂先生放声大笑。立命动手。
挖到天色黄昏,涂先生正待喊吃饭换人、点火把, 一名亲兵溜到小云将军耳边嘀咕几声。小云忙让一队士卒跟他走。
原来方才这亲兵看见一个玉清宫护卫焦急万分的扫了大香烛架子一眼, 过会子又扫一眼且仿佛更焦急了, 遂疑那架子有问题。几名兵士合力抬开架子, 从底下开挖, 果真寻到一条地道。涂先生喜之不尽。
沿着地道走了足有二里地, 终于得见向上的楼梯。简单粗暴砸开顶端青石板, 外头是户民居。灶膛里还烧着火, 一锅饭刚刚蒸熟,人却踪迹不见。
乃向街坊打听,此处住着一户姓郁的兄弟三个。三个人长得不大像,也无父母也无妻儿,平素做的是泥瓦匠营生。涂先生笑了:“玉清宫,姓郁。”四处查看,他们家几乎没有箱柜,而墙角却有家具留下的印子。涂先生瞬间猜到此乃偷梁换柱。命人测量了郁家的家具痕迹,返回玉清宫查看老神仙屋中家具,尺寸合适的便搬回来。没过多久,老神仙屋子空空荡荡,家具和印子严丝合缝。藏着机密的东西,昨夜被运去了别处。
涂先生冷笑两声,请来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冯紫英。信口指郁家兄弟为采花大盗,挖地道潜入女观,当画影图形举国缉拿。京城明日不开城门,挨家挨户搜查。随即返回玉清宫,命两位民妇修复地面,顺带将地道入口封住。并不修复郁家的地道出口。
吩咐完毕正欲离去,三皇子府又来人了。有绿林高手轻松点开了玉清宫的鸽筒,是个才刚留头的小姑娘。三皇子的门客本想认识认识,那姑娘收钱即走、撇脱得紧。鸽信并没什么意外,只是详尽向老神仙禀告御林军围观、求速归罢了。看着两位冷静吩咐买什么石材的民妇,涂先生只觉头顶尽是乌云:绿林人的本事,仿佛比官府还大。
另一头,宫中也已编排好借口。魏柔儿亲去见白尚书,据实已告。白尚书吓得瘫软在地魂飞魄散。魏柔儿一叹:“若被天子得知,竟不知会如何。皇后娘娘想着,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好。”如此这般一番话。
魏柔儿的身份是太子少詹事。白尚书明白,不论太子是否知情,这回算是他母亲和心腹救了自己满门性命。乃辨出太子府方向,一言不发磕三个重头。
石皇后也算有担当。掐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换上朝服,领着几名心腹太监嬷嬷前往大明宫。乃奏予皇帝:魏柔儿手下从绿林中得到消息,白小姐曾偶被女飞贼撞见,要收她为徒带去山上。白家苦防不住,这才让女儿退了婚、送到宫内,指望借紫禁城作防。谁知那女飞贼愣是不死心。自己虽进不来,她便在绿林码头挂悬赏,让赏金猎人帮她弄徒儿出去。更不曾想,竟真有胆大包天的接了悬赏。如今白小姐已平空失踪,失踪前一名老妇扮作贾贤嫔心腹嬷嬷前往诱拐她。说着说着,皇后将话题引去改行的大内护卫头上。
皇帝大惊,随即大惧,立时喊大内护卫首领出来。
大内护卫乃是俗称,正经头衔叫做检校宫禁内卫。首领官曰指挥使,是个老头,姓陈。失踪的大内护卫他皆据实以答。多半是死了,早几年也有心思散漫、逃去江湖之中的,甚至有被先头郝家哄骗去别处的。逃跑者当中,有一名正是卑职的亲侄子,如若得见必亲手斩杀。绝无“知道的密道比皇帝还多一条”。因护卫们保护皇帝、皇后和皇子为先,寻常妃嫔身边不得人手去管,遑论秀女。只是,先头的同僚既为叛逃,紫禁城正如罗网一般,谁敢进来岂非自投死路?且卑职等最熟络宫中规矩,不会让个嬷嬷戴衔珠凤钗。
这老头言辞直白恳切,也都是事实。皇帝思忖着倒有道理。抬头一看,皇后面色苍白,忙问缘故。
皇后声音微颤:“陛下。既是近年没有逃过护卫,秀女们进宫不足两个月。紫禁城这么大,外头的人如何知道她们住在何处?”
陈指挥使垂目道:“公公们倒时常出宫散心。闻言外头有紫禁城地图卖。”
皇帝勃然大怒:“无法无天!”立传锦衣卫指挥使裘良彻查此事。又道,“陈爱卿,白小姐之事便交予你查。”陈指挥使面无表情领命。
不多时裘良进宫,听到卖紫禁城地图也大惊。锦衣卫的人都在百官衙门府邸,绿林中事归五城兵马司管。可五城兵马司也是裘良之前的衙门,如今接手的冯紫英与他私交甚笃。遂没有多言,先请罪、后领命。
然这哥们方才得了个消息。那位遭街头行刺的八王爷,因被护卫当场带走,苦主又没报官,故此各方不察。可依然有好事闲人悄悄尾随、以求新鲜事嚼舌头。昨日御林军兵围玉清宫,闲人得了机会,在街头巷尾大肆宣扬。说必与那个穿锦衣和十方鞋、从马上一头栽下之人相干。此事早晚会传入魏柔儿耳中,还不如裘良自己先说。遂装作只知道市井传闻。皇帝等人皆沉思。裘良最末道:“微臣觉得,此人之死与先头庆王世子遇刺逼似。”
满堂惊愕。皇帝即命陈老头连这个也一道查。
入夜,涂先生进宫请罪。他把元清得罪了个透底,可依然没查到护国道观踪迹。皇帝听罢面沉似水,示意刘太监。刘太监便低声说了前阵子有个玉清宫的道士遇刺、情形与庆王世子之死相仿、可老神仙半个字没透露给皇帝。涂先生脑中登时冒出了好几种可能,一一奏予天子。
正说着,太子也来了。原来方才有人往太子府门缝中投了封信。信先是幕僚拆开的,看罢惊得眼珠子都掉了,忙送去里头。太子这才赶着进宫。皇帝接过书信一看,上头写着:某日某时死于某街的道士法号某某,乃太上皇第八子,平素出门化名元大人,云云。
看着皇帝那张脸,涂先生觉得,方才没必要复原玉清宫地面。那老道姑九成回不来的。
街头说书的闲人自然是薛家所派,老百姓哪有那么大胆子跟着死人瞧热闹。
另一名始作俑者白小姐压根没有离开皇宫,还在贾贤嫔那儿躲着。
数年前,因听说她长得像皇帝的初恋情人,王熙鸾极好奇,遂特意与她交好。她父亲白尚书还以为是王子腾想暗示自己有意投端王。后老王果然投得爽利,老白沾沾自喜。殊不知王熙鸾整个儿被教育成南边小姑娘的脑子,趁势把白小姐给带坏了。千尊万贵做皇妃,搁在王熙鸾口中变成了惨不忍闻做老头子的小老婆。一听说父亲要退婚送自己进宫,白小姐急忙向鸾姐姐求助。
彼时元春还在京城。白小姐未婚夫也是大族,且暂不知准岳父另起心思。元春便找了个“大财主”认识那少年,引得两个人相见,想给退婚造成阻力。然而今上肆意随性,未婚夫家不敢招惹,瞒着孩子把婚给退了。“大财主”又引未婚夫挂绿林悬赏,与白小姐逃去江南。可那小子并不敢,只敢要一个回应。
白小姐颇失望,转手托来送信的赏金猎人救自己。当时元春已经上豫章会合丈夫去了,王熙鸾则以为她必定早都安排妥帖。没想到两下里脱手,白小姐被塞入马车送进宫门。王熙鸾一看事情大条,忙跑去忠顺王府、跟杨王妃商议怎么救人。杨王妃说你哪怕早个三天我都有法子。王熙鸾哭丧着脸撒娇耍赖拍马屁,好容易才哄得人家答应。
因宫中无戒备,忠顺王府偷偷弄个人出来本不难。杨王妃却是打了贤嫔的主意,故意派人再次假扮成赏金猎人托她帮忙。这回贤嫔已经学会了开价。列下张几十项的单子,让他们送到静慈庵去;还要见了周皇后的亲笔签收她才做事。杨王妃笑眉笑眼:“小丫头片子,变坏这么快。”
那头周皇后听说某人在后宫接了绿林买卖,惊讶半晌,也笑开了。遂仔细验货、十分挑剔。最后签收虽然爽利,倒添了一句:庵堂没人管,下回只管送些荤食来。
贤嫔思忖道:“她们会杀鸡杀鱼么?”
这几年忠顺王府对护卫的管束也松懈了几分。来办事的大哥随口道:“正经荤菜还得猪牛羊。像什么乡土人家饭店,就有那种全年外卖卡。或三天一送,或五天一送。菜品可以点,分量足、味道也挺好。”
贤嫔拍案:“有理。”非要甲方再添十张外卖卡。护卫大哥叫苦不迭。
故此,掐点儿去见白小姐的嬷嬷并非外人易容,真就是贤嫔心腹。嬷嬷一则只听贤嫔的话,二则宫中早知白小姐很快会封贵妃。贾贤嫔一年前都还是吴贵妃呢!她的人自然不愿意“贵妃”头衔旁落,帮小白帮得竭心尽力。
贤嫔早已摸透了今上的性情脾气,王熙鸾又托他父亲咨询一番魏柔儿。进宫这些日子,白小姐假扮成铁憨憨,向姐妹们详尽介绍皇帝不喜欢什么。还说自己打着落选的心思,将来就专门逆着皇帝的喜好。
一转眼她不是落选,是逃跑。其余秀女们不敢明着议论,内里暗暗思忖:先前不知白姐姐真心还是假意,如今可知她确不愿做皇妃。既如此,她说的话大抵非虚。想选上的,盘算着千万莫惹皇帝不喜;想落选的,盘算着如何装作其不喜。
这两三天嘈杂纷乱,宫里宫外都头大如斗、长夜难眠。
次日,兵部尚书王子腾家的二姑奶奶王熙鸾入宫探望表姐贤嫔贾氏。
才刚进屋,白小姐忍不住扑过去:“鸾姐姐!可吓死我了。”
“瞧你那点出息!”王熙鸾鄙视道,“小孩儿家家没见过世面。”贤嫔正端坐炕上,熙鸾鼓着脸蛋子上前行礼,声音**。“见过娘娘,多谢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贤嫔入宫本是王子腾安排的。自己昨儿才刚私藏了位秀女,今儿王大人他闺女找上门,内里早转了十来个个子。见她与白小姐熟络,暗松半口起又提起半口气。因奇道:“我与魏大奶奶见过?”
“不曾。”王熙鸾瘪嘴。
白小姐也纳罕道:“鸾姐姐如何一张臭脸?亏的娘娘及时派人教导我,不然我前日怕是要在皇后跟前露馅。”
王熙鸾哼道:“她临时坐地起价,添了整整十张外卖卡,都是我的私房钱!能不做好服务么?”
贤嫔愕然:“那个甲方……是你?”
“是!”王熙鸾没好气道,“哪有您这样做买卖的。钱钱不少你的,价我也没还。那么长的单子好悬没把人琐碎死!也都照办了。您就是掐准了独此一家、横竖只能雇你呗。”
贤嫔又怔半晌,哑然失笑:“原来是你!好大的胆子。”
“拉倒吧,咱们大哥别说二哥。”王熙鸾望着她皮笑肉不笑。“大表姐~~”
白小姐眨眨眼:“鸾姐姐你花钱雇贤嫔娘娘啊。”
“当然。”王熙鸾横了她一眼,“不然人家冒天大的风险做慈善?”因向贤嫔正色道,“辛苦了,我特来提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