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啸和忠顺一直在屋里交代彼此。眼看秋雨不歇,晌午已过, 腹中饥饿, 薛蟠硬着头皮在外头敲门打扰。“陶四舅, 那灰脸道士该饿了。”
忠顺王爷在里头喊:“送饭!”
山匪们的午饭不过平平, 忠顺王爷挑食, 眉毛拧成结。陶啸只得哄他略吃点子, 温言软语跟哄小孩似的, 简直不知道平日和今日哪个是真的陶啸。
饭后他俩的私语暂时中断, 几个人书接上回,琢磨早年忠顺身边可有疑似太上皇派来的男细作。
忠顺想不出来, 遂问方脸道士。他立时道:“有。那位柳大爷。时常在王爷跟前晃悠跟钟摆似的,王爷熟视无睹。”
“道长可记得柳大爷尊姓大名、什么来历?”
“那人也是世家子弟。如今父母已亡独余幼弟, 家中还略有点子财产, 名叫柳湘芝。”
薛蟠拍案而起:“他弟弟是不是叫柳湘莲?”
方脸道士眼中闪过一丝惊愕:“正是。”
薛蟠几根手指头在案头胡乱敲了半日才问:“此人还活着么?”
方脸道士道:“活着。”
“你们方不方便绑架了他?”薛蟠龇牙道,“这个人很有故事啊。”
忠顺问道:“你认得他弟弟?”
“不认得。”薛蟠道, “但他弟弟的命数极有趣。”
“嗯?”
薛蟠悠然而坐:“阿弥陀佛。当今世上,有那么一位道友名叫渺渺真人,是贫僧特别讨厌的。他早早就说想要收柳湘莲做徒弟,只是在那之前须得先让孩子经历些磨折。切!”和尚嗤道, “这磨折竟是一条人命!”还是美女。“他前几年拐走另一个徒弟甄士隐也是如此。明明能帮人家却不肯出手,为着收个徒弟折损一条人命和一对母女的人生。贫僧不喜欢这些冷眼旁观的出家人。”
忠顺挑眉:“如此说来, 这个柳湘莲极有慧根?”
薛蟠点头:“据说此人日后的外号叫冷二郎。”贫僧这身躯的正主还觊觎他美色。“不止聪明, 武艺还高强, 擅长串戏, 重度颜控。对了,他绝对是性别男爱好女的纯直男。”
忠顺思忖了会子:“柳湘芝呢?”
“不知道。”薛蟠摊手,“渺渺真人说,柳湘莲孤身一人无亲无挂。所以……”大概算算柳湘莲的出场时间是四年后。原著中没提柳湘莲在守兄孝,可知彼时柳湘芝至少死了一年。“如果不做什么改变,柳湘芝至多还有三年的阳寿。王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哇~~”薛蟠笑眯眯道,“想不想给人家添点堵?贫僧才不信他是正常死亡。”忠顺斟酌片刻便答应了。陶啸托着腮帮子没言语。
薛蟠乃正色道:“以下纯属贫僧个人推测,如有不对……您老酌情纠正不纠正。”忠顺点头。“约翰·阿克顿先生曾说过,绝对的权力产生绝对的**。纵观历朝历代,不论开国时几位天子何等努力,都逃不脱被子孙败掉江山之运。为了不重蹈覆辙,本朝太.祖爷特留下了一支力量,专门用于监管皇族,或者说专门用于对付昏君。寻常状况下他们不会出手,甚至废立太子这等大事也必须袖手旁观;然而一旦遇上天子危及社稷,他们有权逆君而行。这支力量便是忠顺王府。”
忠顺眉头挑起,显见被和尚说中了。
“如此,太.祖爷是安心西去了,他儿子可就不高兴了。哪个皇帝愿意君权受制约?偏那力量很不小且隐晦,连当时的天子、也就是如今的太上皇都无法直接对抗、正面毁灭。遂只能使些暗招,从侧面和背后进攻,最终达到收编或毁灭这股力量的目的。忠顺王爷,对皇帝本尊而言,你们家的存在就是威胁。这力量不论你们交不交出去,都天生站在君王的对立面。”薛蟠顿了顿,“贫僧很看不起郝家的手段。然而想对付你们家这样的力量,也唯有使那些手段。”
他遂将前几日自己同徽姨的推断再说了一遍。屋中寂然良久。
忠顺忽然红了眼道:“若如此,他们为何要把陶家调走?”
薛蟠道:“有件事我没敢跟郡主说。郝家舍得嫡长女,另一个原因可能是人心不可测、爱情的力量极神奇。太上皇怕裘二叔真的爱上徽姨。二房挤入景田候府的时机……正值徽姨失去两个孩子、伤心欲绝。再骄傲的女人在那时候都是脆弱的,很容易使男人因怜生爱。一旦裘家倒戈,非但太上皇的计划要瓜完,他自己都不好说会不会被忠顺王府使暗招报复。所以你们姐弟俩身边的爱人都不能爱你们。”他朝陶啸努了怒嘴,“陶家若站在你们那边,陶啸他姐还是荣国府嫡长媳,贾代善的兵马好生生存在锦州没动呢。加上大将王子腾和薛家的财力,王爷你想当皇帝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忠顺恼道:“谁想要他的破皇位!”
薛蟠合十道:“心中有佛,看人即佛;心中有屎,看人即屎。”
陶啸拍拍忠顺的手向众人道:“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们使的皆是暗招,唯有出人不意方可奏效。如今既已知道,要化解极容易。蟠儿,你机灵,可有什么主意对付这般境地?”
薛蟠道:“我有上中下三策,都挺麻烦的。”
陶啸喜道:“你有三策?快快说来。事到如今还管什么麻烦不麻烦。”
“首先,忠顺王府必须忘了太.祖爷之命。”薛蟠正色道,“只要你们还履行那义务,就不可能不跟皇帝家斗下去,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这斗争你们不可能赢,最多僵持不动;而皇帝家有可能赢。王爷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默然良久,忠顺不高兴道:“不错。”
陶啸立时道:“太.祖爷都死那么久了,管他的!这糟心的活计坑死人。”
薛蟠瞥见忠顺腮帮子鼓鼓的在生闷气,毫无要反驳之意,含笑竖起右手食指:“上策,三十六计走为上。今时不同往日。陶四舅每晚都琢磨地球仪,茵娘黛玉还帮你补了课。世界这么大,忠顺王府实力这么强。去海上当海盗也行,说不定会留下传说。顺便你们俩还能避开当今社会对少数性取向的歧视,光明正大拜个堂。”
他二人互视一眼。忠顺扭头哼道:“凭什么本王要走?”
陶啸思忖片刻问道:“还有呢?”
薛蟠又竖起中指:“中策,另一种走。明着把朝堂力量转移到江湖,以示对皇位也没兴趣、对监督昏君也没兴趣。”
忠顺冷笑道:“人家未必肯罢手。”
薛蟠遂伸出第三根手指头:“那么下策,扰乱皇位的直系传承,让两任皇帝无法正常交接。如此一来,新君便压根不知道忠顺王府还有这么个功能。”那二人一齐倒吸了口凉气。薛蟠微笑道,“贫僧推荐你们使上策。一则省事;二则……世界这么大,不去走走可惜了。有情相守便是家,陶四舅不是想看玛雅神庙么?”
陶啸嗤道:“没错,还想看埃及金字塔、雅典卫城。只不愿被人逼着去,跟丧家犬似的。”
“阿弥陀佛。在乎那些义气之事作甚。”
陶啸随口道:“不义气,活着作甚?”
薛蟠无语,摊手道:“那中策吧。下策贫僧纯碎是拿来凑数的哈,你们别玩,会累死人的。”
又静默良久。忠顺道:“这会子还琢磨什么策不策,清理叛徒要紧。”
“叛徒么,贫僧有个想法。”
“说。”
“二房进景田候府是二十年前。你们俩也是二十年前认识的吧。”那二人互视一眼,陶啸点头。“然而陶家却是在十九年前急调离京,连个圆月都不给看。既然已经预备好了一个柳湘芝,为何不早些调走陶家?若调得早,说不定你们感情还没来得及升温。”
忠顺烦道:“快说!”
“你们俩到分开都还不知道对方真实身份,可知你们的交往很私密,外人不知道。有没有这种可能。吴明律小先生对周围隐瞒了自己喜欢的是谁,但人家看得出你心有所爱。又因为什么机缘巧合产生误会,旁人以为你喜欢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人……正好是他们的细作。所以,二十年前明徽郡主被人阴了一手;而作为忠顺王府唯一的男丁,世子司徒律却什么事都没有。不然不科学啊。”薛蟠看着忠顺道,“王爷想想,你当年可做过什么使人误会的举动不曾?”
忠顺愣了。苦思冥想半日,拍案道:“本王哪里知道他们从何处误会了!”
陶啸忙说:“都二十年了谁还记得。以后再说吧。”乃向薛蟠使了个眼色。
薛蟠点头似鸡啄米:“对对陶四舅说的是。那……你们自己慢慢查吧。”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歇午觉去了。”拿起脚便溜,独留方脸道士一个听壁角。
直至黄昏,纵然话还没交代完也该回去了。可巧林海不曾见过忠顺王爷,几个人遂商议决定,忠顺乃明太太之弟,不放心姐姐和外甥特赶来的。
拉马走出庄子,陶啸不觉感慨:“竟这般运气。”
薛蟠一想,他们这种人本来少,能遇上真爱愈发难得。乃点头道:“您说的是。漫说你们如今已重逢;就算没有,也不白来世上走一遭。”
“是这么个理儿。”
忠顺忽然从后头酸溜溜冒出来:“说什么体己话呢?”他不用自己牵马,方脸道士替他牵。
薛蟠信口道:“陶四舅害怕呢。他这辈子的好运都已使尽,后半辈子唯有靠着王爷的运道活命了。”
忠顺哼道:“信你们才有鬼!”几步走到马旁,认镫而上,率先抖开缰绳跑了。
薛蟠扭头问陶啸:“追不?”
“追什么。”陶啸道,“还怕他跑了不成?”乃慢悠悠上马,慢悠悠拍马。前头忠顺王爷跑得只剩下一点影子了。
回到林府,一进客院堂屋,迎面撞见十六从里头走出来,霎时如遭轰雷掣电。
薛蟠笑眯眯道:“林大哥,傻了?喊舅舅啊!几个月不见就不认得娘舅了不成?”
忠顺也笑眯眯招手:“外甥~~”
十六整个人僵得好似木头。半晌,眼睛望青砖:“……舅……舅……”
“哎呀又是这样。”薛蟠上前拉了他的胳膊拖到忠顺跟前,“比上回半分进步也无。别泄气,再来!第二遍一定更好些。”
十六依然看地面:“舅舅……”
薛蟠拍手:“贫僧说什么来着?顺畅多了不是?现在看着你舅舅的脸,再喊。”
十六硬挪着脖子一点点直将起来,视线终于落到他们家王爷脸上。“舅舅。”
忠顺负手点头:“嗯,乖。”十六脸儿更僵了。薛蟠才刚打了个响指欲打趣两句,闻言撑不住与陶啸齐声大笑。
笑音未落,门帘子连着抖了两下,林黛玉赵茵娘穿帘而出,口中嚷嚷:“哥哥笑什么呢!呀——”“林大哥笑什么呢!呀——”忠顺已洗干净头脸换好衣裳、露出本来面目,两个小颜控都惊呆了。
薛蟠笑指道:“这位是明太太的弟弟,你们叫他明小舅吧。”
小姑娘齐声喊:“明小舅——”
忠顺皱眉:“什么小舅,听着就跟我比虎伢子小似的。”
薛蟠打了个哆嗦:“他小舅,拜托了您呐……你们俩私自昵称能别当众喊吗?这季秋的天儿贫僧冷。”古代还没有秋裤。
陶啸忍笑道:“那就叫二舅吧。明二舅,如何?显见比四舅大。”
忠顺方点头。“可。”
薛蟠率先行了个礼:“明二舅好——”
黛玉茵娘皆立马跟上行万福,脆生生喊:“明二舅好~~”
忽听“哈哈哈哈”大笑声遽然响起。大伙儿扭头一瞧,小朱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前笑得直不起腰。
遂同进里屋去见徽姨。徽姨看见她弟弟大惊:“你作甚也跑来了?可出了什么事么?”
忠顺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瞥了眼薛蟠道:“家里无趣的紧。我已经安排妥当,孙溧还帮着咱们遮掩。横竖无碍。”
徽姨皱眉,骂了他几句。黛玉茵娘忙上前说:“徽姨~~二舅来了多热闹哇~~”“大伙儿都在一处,独留他在家里也可怜的紧。”徽姨能不知道她俩的心思?好笑的瞪了她们两眼。
薛蟠乃喊了个小子进来:“去告诉琏二奶奶来了新客,是明太太的二弟,烦劳她备下酒宴。”
当晚这宴席上真真热闹。十六的舅舅和贾琏的舅舅坐在一处。贾琏起初喊忠顺做明先生,因见薛蟠茵娘黛玉等都喊舅舅,也干脆跟着喊。霎时舅舅满天飞。
林海待明先生那殷勤模样,忠顺都怀疑他是不是认出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