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宝如的家, 李代瑁一直眉头紧锁, 上了马却不策缰, 闭眼片刻, 问马下待命的僚臣:“少源来看过季娘子?”他说的是宝如。
僚臣道:“看过!”
策马不过几步, 李少源一袭本黑公服, 就在拐角处一株樱桃树下站着。
李代瑁骑在马上盯着儿子, 一字一顿给僚臣下着命令:“随时注意太后身边那些阉臣的动向,若他们敢动季娘子,事先不必请示本王, 皆以宦官干政而杀之!”
那僚臣忙道:“臣尊命!”
李少源匆匆追上父亲,疾声道:“王爷,您见过宝如了?”
李代瑁唔了一声, 仍旧气的青筋直跳, 指着勒马缰的李少源道:“现在,立刻给我去趟秦州, 查查土蕃王子土旦究竟被秦州土匪们关在什么地方, 把他找出来, 恭恭敬敬给我送回土蕃去。”
李少源仍牵着马缰, 竟是怎么回事。
李代瑁挥退僚臣与护卫们, 望着牵马缰的儿子,低声问道:“少源, 你可知尹继业现在在何处?”
“肃南?”
李代瑁摇头:“肃南的兵囤田早被突厥的马蹄踏烂,他已退回凉州。二十年间, 你可知道咱们丢掉的土地有多少?”
李少源闭眼算了算:“至少一个南诏国。”
曾经, 在大魏全盛时。天山脚下,伊犁东麓都是大魏子民的兵囤田。先帝李代烨及位之后,国境线一步步叫突厥蚕食,为了乞合,李代烨送两位公主和亲突厥,却叫突厥王酒后奸/杀在西海湖畔。
于关内人来说,伊犁和甘凉,肃、皆是很遥远的地方,当然也不知道这些年丢掉的,是一块多么广袤的领域。
更不知道隔着一座关山,群雄虎视眈眈,只待踏过关山,踏平传说中稻米流汁粟米白的长安。
北有回鹘,西有突厥,土蕃又渐渐崛起在高原上,不想开战,就是乞合。
李代瑁提鞭指上儿子,疾声道:“放宝如回秦州是个错误。她如今和秦州土匪方升平混在一处。秦州土匪以土旦的性命相威胁,不肯叫为父动宝如。
土旦是土蕃赞普赤东最疼爱的小王子,悠悠才嫁到土蕃去,若土旦死在秦州土匪手中,悠悠也将性命不保。
少源,你有两个姐姐已因和亲而死,那是咱们大魏有朝以来的奇耻大辱,悠悠也是你的妹妹,爹为了不让突厥和土蕃联兵伐我大魏,才远嫁逻些和亲,为父不能放任秦州土匪们拿她的性命作胁,玩弄为父。
找到土旦,送回土蕃,然后,为父答应你,一定从土匪窝子中把宝如给救出来!”
仿如一盆浇头而下,李少源心说怪不得。原来季明德是秦州的土匪,也就难怪他黑话说的那么溜了。
目前看来,宝如过的并不算太差,毕竟李悠悠的性命更重要,李少源衣服都不换,从大理寺调拨人手,便直奔秦州。
*
目送李代瑁的人离去,宝如觉得墙角那株迎春梅簌簌而动,似乎有些不对劲儿,再看自己新买来的小马驹,正在嚼那迎春梅了。
她哎哟一声,跳过去便要牵马,叫道:“我的乖马儿,你还没见你爹呢,要叫你爹瞧见你竟是个花草不分乱嚼的,他会生气,往后像训你野狐哥哥那般训你呢!”
身后忽而一声轻笑,宝如回头,原本在檐廊下的方升平不见了,季明德单负一手,就站在方升平的位置。
这厮不过一个秦州的小土匪,也不知使的什么手段,把个当朝辅政大臣吓的面色惨白,出门时脚步都是虚的,可瞧他现在的样子,一件青直裰,身姿秀挺,满身温雅,谁能想到他会是个八岁起就在永昌道上劫货杀人的土匪呢?
宝如舒了口气,拉着匹犟脖子的马驹笑道:“瞧瞧,我给你买了匹马回来,可它不比我的驴听话,非得要吃我墙角的梅花,还动不动就蹶蹄子,真真要气死我呢。”
野狐站在厨房廊下,笑道:“大嫂,骡子天生一根筋,又怎会听人话呢?”
季明德回头一声厉喝:“都给我滚去睡觉!”
两个孩子一看大哥发了怒,牵着头骡子麻溜儿的躲了。
宝如累了一整天,洗罢澡,瘫倒在床上,任凭季明德替自己揉着脚趾头,掰着手指算道:“今儿在东市上,我瞧见这小马驹生的好看,一问那养马的贩子,只需二十两银子,我就想啊,刚刚好儿,我攒了二十两银子呢,所以我就把它给你买回来了,往后你要出门,也可以跟别的举子一般,骑着高头大马呢。”
他掌心那层厚沉沉的粗茧,揉按在她两只磨掉了皮,细肉红嫩嫩的脚掌上,本是攥在一处的微疼,经他这粗掌一疏,四肢百骸热乎乎的舒痒,舒适的宝如连连吸着气儿。
那匹骡子跟驴拴在一个槽里,此时正在嗷嗷叫草。
季明德终究没忍心告诉宝如她叫马贩子给骗了,买来的非是马驹,而是头长不大的驴骡,驴骡非马,能驮重物,但跑不起来,所以价格便宜。
宝如仰躺在床上,望着顶梁上根根分明的椽发呆,忽而问道:“你何时回来的?”
季明德道:“我并不曾离开,一直都在。”守在暗处,等待李代瑁来访,并给他个深入骨髓的教训,否则宝如在长安,那里能有安生日子过。
宝如傻笑了半天,又道:“你干爹方才可真够威武,李代瑁都答应不追究我了,往后,我可以好好在长安城经营自己的卖买啦。”
季明德一双粗手,细细揉搓她的脚掌,搓到一只只毛毛虫似的脚趾时,两指一拉,咯嘣一声,舒爽的宝如呲呲不停舌尖摆着不停的吸着气。
他胸腔里往外哼着笑:“若你能从此忘掉那点小卖买,闲来做点针线,跟着远芳一起多出去逛一逛,走一走,不是更好。”
他不喜她太辛苦,可做卖买挣钱养活自己却是宝如如今最后一点坚持。
既意见不相投,她便一笑撇过,忽而坐了起来,欠腰对上季明德一双温温的眸子,圆圆两只眼晴灵动的宝石一般,鼻尖对着鼻尖:“你干爹给李代瑁那封信里究竟写的什么,竟把一国辅政大臣吓的冷汗直流。我打小儿见李代瑁,他可不是一般人能唬住的呢。”
季明德亦是勾唇而笑:“你猜!”
宝如微微撇嘴摇头:“猜不着!”
季明德笑:“这个我不能告诉你的,睡吧。”
宝如就不信了,软息浓浓,唇对上他棱角略硬的两瓣唇,叭叽一口,道:“快告诉我。”
季明德两目炯炯盯着宝如,轻轻摇头。
宝如索性掰上他的脸,再叭叽一口,带着一股蜜枣甜香的浓息,也不知她这些日子偷吃了多少蜜枣和蜂蜜,甜的想让他也挑舌进去,尝一口。
季明德仍是摇头。
宝如抿唇片刻,觉得自己大概做的还不够,两只眼儿笑的媚媚,灯下颇有几分胡市上那胡姬媚眼如丝的神情,恰是胡姬勾李少瑜时的妩媚。
季明德忽而一个跃势,将宝如扑在床上,周身淡淡一股佛手清香,贲怒之态,似粗尾高竖,张牙舞爪的猛虎一般。宝如哇的一声叫,伸了一根指头出来:“一年,你答应过我的,至少一年!”
季明德不语,圈牢她,两目似燃火焰,紧紧盯着她。
他身上这股子佛手香,像是从胡兰茵那儿染来的。
此厮艳福不浅,今天应当去了回洛阳,是吃饱喝足才回来的,理不该猴急才对啊。
宝如又重复了一遍,轻搓着双手祈求:“一年,一年就好。”撩了虎须却缚不住虎,大约就是她此刻的情形。
“往后胡兰茵和伯娘就长住洛阳了。”季明德道。
宝如连连点头:“挺好,两厢离的近,方便照顾,你便往来一回,也方便。”
他依旧在她上方,丝毫没有挪动的样子。双目炯炯,季明德忽而道:“宝如,我与大嫂之间,从未有过那种事情,她只是大嫂。”
宝如点头如捣蒜:“我懂,我并不曾妒过,也不是因此就刻意冷落你,你给我一年时间,一年时间就行,好不好?”
他在说西山的谷子,她答的却是东山的糜子。
季明德默了片刻,见她忽而偷眼打量着自己,待他目光扫过去,又赶紧闭上眼睛,遂笑问:“为何不妒?”
宝如笑的颇有几分得意:“我母亲告诉我,不妒乃是大善。”她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一,劳身伤神,会损害自己的身体健康,所以不能妒。二,徒增烦恼,会未老先白头,所以不能妒。三,便妒,也无益,倒不如每日将自己的日子过好,欢欢实实,长命百岁。”
赵秉义宠爱姬妾,其妻段氏却养着妾生女,年四十不下织机,纺麻织布,将宝如教育成个标准的秦州小妇人。
季明德觉得宝如能有如此好的性子,得多亏段氏那位嫡母,可惜了的,那样好的妇人,死了。
他颇有几分推心置腹的样子:“既王定疆死,我与她们往后也没什么可往来的,不过逢年过节打发稻生前去照看照看便罢。待伯娘死了,我送她还乡,葬入季家祖坟便可。
胡兰茵很快就会再嫁,若你再敢胡乱猜测我与他之间有过什么,我就……”
答非所问的宝如总算一个机灵,果真胡兰茵要再嫁?
她紧追着问:“就怎么样?”
“此刻我就办了你!”在她耳边轻语一声,季明德翻身坐了起来,揉了揉宝如的耳垂。
不过吓唬而已,她今儿身上还有月信呢。
出门,季明德从正房后面的角门上绕进去,后面有窄窄一条两座罩房,一间是马棚,另还有一间,便是野狐和稻生两个平日住的。
少年孩子们力气多,此时还没睡,正在房间里鬼打鬼闹,季明德喝道:“稻生!”
两个衣服都未穿,麻溜儿的跑出来了。
季明德隔窗望着那头驴骡,看了半晌,丢给野狐一袋银子:“今夜别睡了,到城门口守着去,赶四更城门开,出去买头一模一样的马回来,将这骡子给我换成一头真正的马驹,切记要一模一样,但凡有丁点的差,叫你嫂子认出来,我剥你们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