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一次世界大战发生罗赛琳九岁。
那时的她陪同马普尔小姐在伦敦办事,马普尔小姐把罗赛琳安置在政府办公室靠近街头的窗边。不耐烦地罗赛琳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开了高高的窗户,刚刚下过雨之后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微冷的风吹拂到脸上,让罗赛琳打了个寒战。
然后她抬起头,透过窗子,看到一辆运送伤兵的卡车从街头开过。
血的气味,汗臭味,还有那股当时她尚且不明白,却极其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卡车缓缓从罗赛琳的面前驶过,她看向坐在上面的士兵们:肮脏、疲倦,血迹泅透绷带却无人呼喊痛苦,一张又一张年轻的面孔近乎茫然。
他们的眼睛几乎就是两个空洞,将光芒吸了进去,却折射不出任何影像。
从那之后,罗赛琳的心中,所有杀过人的角色都带着这股挥散不去的尸臭。
曼哈顿警局的审讯室封闭且昏暗,罗赛琳进门之后坐在了长桌边沿。
安纳西被铐在她的面前,双手锁在桌面。他被警察打过,眼角、鼻梁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淤青和血迹,连那身骚包到活似花孔雀的燕尾服也被扯的破破烂烂。
1925年的美国司法可没这么多讲究,何况当下的少数族裔并不会被当做平等的人类看待。
但安纳西好似并不在乎。
他只是对着客客气气地发出问候:“日安,波洛小姐。”
安纳西没有当过兵。
罗赛琳从他身上找不到任何接受军事训练的痕迹,他的坐姿端正,却不是军姿。仪态大方,更像是受过礼仪教导而非上过战场。安纳西的年龄也对不上:非裔青年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模样,一战时他还是个男孩儿呢。
但安纳西身上散发出的尸臭,却比罗赛琳碰见过的任何士兵更加浓郁强烈。
“我等你了你好久。”安纳西好像很高兴与罗赛琳见面:“幸好我没松口。”
警察逮捕了安纳西,罗赛琳本没资格与他单独交谈的。
但就在刚刚,哈金斯警探找上她,很是为难地解释,安纳西坚持要单独与罗赛琳见面,否则什么都不肯说。
于是罗赛琳就来了——她巴不得和他见见面。
“哦……你看上去不太喜欢我,你坚持的礼貌呢,波洛小姐?”
罗赛琳的视线挪到安纳西的双手上。
他的双手有枪茧,几乎和塞巴斯蒂安·莫兰一样厚重。不,不止是枪茧,掌心与指跟连接处也有茧子,安纳西这样的仪态和穿着不至于去干重活,是体能训练后留下的痕迹。
安纳西蜷了蜷手掌,不自在地动了动下巴。
罗赛琳:“需要手帕吗?”
安纳西:“嗯?”
罗赛琳:“你很想擦去嘴角的血迹。”
说着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手帕我没有用过。”
安纳西扬起一抹亲切的笑容。
“谢谢。”
他接过罗赛琳递来的帕子。手铐限制住了安纳西的行动,青年只能慢慢地前倾身体,郑重擦去了脸上残留的血痕。
即使身陷囹圄,安纳西的动作也极尽优雅。他擦去血迹后,还帮罗赛琳把手帕折叠好,将沾着血迹的一面折在里面。青年把帕子推了回去:“常有的事。”
“你是指?”
“我知道你们这些业余爱好是当侦探的人,”安纳西挂着笑容说,“多少都有些救世主情节。但你我都是人类,免不了会出现疏漏。偶尔输一局,常有的事。”
他在嘲讽罗赛琳的失败。
明晃晃的靶子,漂亮的噱头,以极其高调的方式出场吸引走了罗赛琳的注意力。事实上她的推断完全没错:安纳西的形象与罗赛琳的结论不差分毫,她输就输在只盯着盾牌上的靶心不放,却忽略了对方也会有同伴的可能。
是自己失误了,罗赛琳心想。她没想到一个自恋狂会与他人进行合作。
在罗赛琳短暂的“独立”生活里,这样的滋味相当罕见。她竟然输了!比起懊恼,罗赛琳更多的是感到惊讶与好奇。
好奇于败北的滋味,以及面前的人。
“你为什么想杀我?”
罗赛琳问:“我与你之前素不相识,除非你是欲图阻止我。”
安纳西:“你看到德克森小姐倒下的瞬间了吗?”
和这种人说话就是费劲。罗赛琳在心底叹了口气:他要求与她谈谈,完全是准备好了措辞来演讲的,而非见面沟通。
“一枪射穿落地窗,子弹正中她的后脑。”安纳西开口。
“……”
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明亮的双眸中写满了期待。封闭的室内尸臭味升腾翻滚,让罗赛琳难以跳过这个话题——安纳西的话中透露了线索,她无法装作听不见。
“这么大的威力。”
可恶!
罗赛琳还是没忍住接茬:“是步()枪。狙击手?”
安纳西:“李-恩菲尔德mk.iii型。”
英**方量产的步()枪,狙击手是英国人,参加过一战,战争老手。
“你知道最绝妙的是什么吗,波洛小姐?”
好的,透露线索环节结束,接下来是自恋型精神变态的表演时间。
罗赛琳想,如果给安纳西解开手铐,现在他恐怕已经开心到高举双手,来一场再经典不过的咏叹调。非裔青年把得意洋洋完全写在了脸上:“最绝妙的就是那一瞬间人群惊恐的尖叫,和你面容中展露出的震惊。”
“人类的文明多么伟大,能制造出这样完美的杀人利器!热武器是多么人道啊,子弹从后脑穿进前脑,不过留个小孔而已,全然不如过去枭首那般痛苦难耐。
“你看到德克森小姐倒地时的反应了吗?她看向了你,波洛小姐,漂亮的脸蛋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她以为你能保护她,你许下了允诺。可是结果呢?救世主没能救她,多么可惜。
“可怜的德克森小姐,生前脑袋空空,好在她的死亡是那么美丽,为她短暂的一生增添了那么几分价值。”
安纳西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滔滔不绝。
罗赛琳越听,眉头拧得越紧,安纳西的笑容也越发灿烂。
“输了不要紧,亲爱的罗赛琳,”言语之间,他的称呼已经从姓氏改成了名字,“在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当救世主,大家总是会失手的。”
“是放射性创口。”罗赛琳眉头紧蹙。
年轻姑娘完全继承了母亲的好嗓音,她的声线脆生生,仿佛有魔力的铃铛般涤荡了室内压抑的气氛。
饶是安纳西构想过诸多罗赛琳的反应,也不曾料到这一种。
非裔青年怔住:“你说什么?”
罗赛琳:“步()枪造成的创口不可能只留个小孔,子弹从后脑进入,会在颅骨内爆炸,德克森小姐的面部会向开花一样炸开。”
随即安纳西的表情就如同发现了宝藏。
他的笑容不再是拘于礼节,而是展示出了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同。安纳西甚至激动地搓了搓手,换上了更为热切、更为真诚的语气。
“哦,罗赛琳。”
安纳西感叹道:“你果然不在乎德克森小姐的死活。”
罗赛琳歪了歪头。
“你我是一类人,”他满怀欣喜地说,“我能察觉得到。你只是被那位乡村侦探教导的礼节与教养束缚住了。”
她确实不在乎德克森小姐的死活。
罗赛琳为什么要在乎?
马普尔小姐说过,因为每个人的性命都是同样的重要。
但这并不能说服罗赛琳——有人在乎扬克的死活吗?有人在乎汉克的死活吗?两名兄弟,两个家庭,仅仅因为一件沾了脏污的衣裙就被逼上了绝路。
类似的事情,在随外公、随马普尔小姐探案的路上,罗赛琳见了太多太多。
既然没有人在乎他们的死活,为何又要求罗赛琳去在乎德克森小姐的死活?德克森小姐还想给她下药呢。
罗赛琳不觉得每个人的性命一样重要。
她觉得这世间的性命,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是一样的无足轻重。中枪会流血,服毒会抽搐,沉进水里,不论出身高低、肤色深浅,都是一样的挣扎。罗赛琳从来不表达,不直说,去遵循马普尔小姐和外公外婆的教导和关怀,是因为她喜欢他们。
上辈子的时候,罗赛琳可没受到过这么多的关怀。
她始终住在冰冷冷的医院里,所有的病床都被包上了软包,加厚的房门紧紧锁死。每天见到的人,就只有送来药片并且盯着她吃下去的护工。
正因如此,罗赛琳才知道这样的关怀非常珍贵。
她很喜欢他们的爱,所以罗赛琳愿意去尊重他们。
“我喜欢马普尔小姐,”于是罗赛琳实话实说,“所以我不觉得她的教导是束缚。”
“那是因为你只接触过马普尔小姐。”
安纳西微微前倾身体。
“你看,罗赛琳,”他说,“你从未和同龄人接触过,对吧?年轻男女都太蠢了,他们在想什么一眼就能看透。和他们在一起只会让你觉得无聊。”
“但我不一样。”
青年笑容满面。
“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他晃了晃手上的镣铐:“你想要时代剧院里伊蒂丝·波洛的遗物,我也想要。我们一同分享,如何?我会倾尽全力支援你,而你只要给我一份拷贝的复件即可。”
啊,好吧。
原来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罗赛琳迅速瞥了一眼他的手铐,安纳西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在看守所居住的四十八小时,就当给你的考虑时间,如何?”
投()毒未遂,成功杀人,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他竟然是为了拉拢她。
而且,拷贝的复件?
走出审讯室,罗赛琳迎上蒂亚戈紧张的神情,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遗物是一份文件。”
蒂亚戈:“啊?”
罗赛琳:“或者图纸,或者资料,反正是可以复制的东西。”
蒂亚戈:“你怎么——算了,回去再说。有人来找你了!”
罗赛琳:“嗯?”
蒂亚戈:“刚才隔壁律师事务所的福柯先生派人过来,说有客人到访。”
客人?
罗赛琳在纽约人生地不熟,实在是想不到有什么客人会亲自拜访。
不过在警局该问的已经问了,该配合的工作也已经配合结束。他们在这儿继续逗留也没什么用,罗赛琳想了想,还是决定和蒂亚戈先会侦探社。
出租车停在办公楼下时,已是深夜。
二人登上三楼,发现那名“客人”仍然在走廊上等待。
听到脚步声,瘦削清矍的绅士摘下了自己的猎鹿帽。
他一身黑色长风衣,左手帽子、右手手杖,花白的头发梳得分外整齐,面似靴皮却眼神清明,仅仅是瞥上一眼就足以确认:这是位有着不少故事的英伦绅士。
“先生,你怎么来了?!”罗赛琳惊喜地开口。
没想到,她会与歇洛克·福尔摩斯在侦探社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莫兰:听说上一章有人觉得安纳西帅。
姜花:你有什么意见想说?
莫兰:枪也不是他开的,人也不是他杀的,他跟街溜子一样去骚包转了一圈,风头就全抢走了?!
安纳西: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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