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斜出的垂柳隔着浮动的月色望向无边倒影,仿佛伸出枝条去打捞它的另一半生命,夜风很轻,一切都那么静。
在这苏州河畔的一角,万籁俱寂的时刻,伴随着几声铁环撞击门扉的响动,鬓发斑白的老仆提着油灯往院门走近。
吱呀一声——
昏暗的光线里再无一人,只余下晚风吹动檐角悬着的灯笼。晃晃悠悠,照亮育英堂已经有些陈旧的木质匾额。
“诶,这是怎么了?”老仆原本睡眼迷蒙,在嗅到白郁身上夹杂在浓郁香料气息里的血腥味之际,立时清醒过来。
姚碧凝搀扶着白郁沿着石径往里走,因实情不便明说,只得随口编了个合乎情理的借口:“方才我在街边遇着白小姐,被个偷儿刺了一刀,所幸伤口没在要害。这一时间离医院也远,我也没别的主意,只好叨扰了。”
“咱们育英堂本来就是做善事的,没什么叨扰的,姚小姐先把人扶去厢房,我去叫夫人起来。”老仆借着灯火看到白郁隐忍的面容,眼眸里涌上几分悯然,又匆匆往后头去了。
白郁步履虚浮地跟着碧凝向前走,嗓音有些不稳:“这里安全么?要是有人走漏了风声,我担心连累他们。”
“育英堂里,除了一些无处可去的孩子,便只有管事阮娘和刚才那位老人家。”姚碧凝微微摇头,继而解释道,“有些东西,愈是匮乏就愈是珍贵。这里啊,都是孤孤单单的人抱在一块儿取暖,谁也不舍得毁坏这种来之不易的安稳。”
“是这么个道理。”白郁喃喃应答一句,若有所思地缄默了。
“白小姐,今夜梅丽珍里没出什么大乱子吧?”姚碧凝想起乔舒敏,虽则联想起之前的信息应无大碍,她还是想要向白郁求证。
白郁回过神来,嘴角扯开一道笑:“和那场假面舞会一样,不相干的人什么也不会知道,只是一场混乱罢了。”
“那有人受伤么?”姚碧凝不禁蹙眉,春山聚拢。
“这个么,我也不大清楚,总归不会有人出什么大问题,毕竟梅丽珍还指着那块招牌做生意的。”白郁说得淡然,却教碧凝松了一口气。
阮娘快步赶来时,白郁正倚在软椅上,黑色格纹的披肩取下来,肩胛处长裙的布料已经被血渍浸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一段帕子接成的布条粗粗地裹着伤处。轻薄的布料被血水紧紧地贴在皮肤之上,屋子里登时弥漫着一阵刺鼻腥味。
“这……”阮娘略微一顿,便转过身去,“我去请个大夫来。”
“阮娘,不必忙了,这时候诊所怕是都闭门了。”姚碧凝温声道。
阮娘摆了摆手:“不碍事的,我晓得大夫的住处,这时候叩门也不算太晚。”
“阮娘,她伤得不重,我们自己来就好。”姚碧凝拉住阮娘的衣袖,莞尔一笑。
阮娘看向碧凝颇含深意的眼眸,心里也有些明白了,活到这个年纪,多少有几分通透。她也不再坚持,更不去盘问,只向人问:“都需要些什么,我去给你们备着。”
“创伤药,干净的绷带,酒精,剪刀,帕子,还有针线。”白郁干净利落地交待,末了又添一句,“麻烦您了。”
姚碧凝从手包里拿出钱递给阮娘,叮咛道:“今晚的事情,还请阮娘勿要向任何人提起,否则那偷儿或许会盯上育英堂。”
阮娘郑重地颔首,往外间去了,门扇合拢。灯光如豆,两人的侧影映在窗前。姚碧凝看着白郁煞白的面孔,害怕她昏睡过去,倒了一杯热茶,喂她喝下几口。
碧凝想要找些话和白郁聊着,总归能够让她振奋一点,不过今晚发生的事情她却不好询问太多。碧凝看着白郁轻颤的双眼,几欲阖上,连忙抛出了话柄:“白小姐,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么?”
白郁想了想,低声开口,语气有些淡漠:“哦,当时姚小姐似乎把我错认成了旁人。”
“这样说白小姐或许不大高兴,不过其实并非我眼花了,你和她实在非常相像。”姚碧凝说起这件事情,觉得大概能够找到向晴子还个人情的机会。
“相似到什么地步?”白郁的话语里亦染上几分兴味。
姚碧凝不假思索地答道:“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然,若是细看,总有些不一样的。”
白郁忽然顿了顿,才道:“世界之大,看来无奇不有。”
“白小姐不好奇我说的这位友人是谁么?有机会的话,你们可以见一见。”姚碧凝微微一笑,她注意到了白郁神色的变化,总觉得这里面蕴含着什么。
白郁面露苦涩:“姚小姐的朋友,恐怕不是我能高攀得起的。与其自讨没趣,我倒是不如不凑那个热闹。”
“你误会了,她是个很好相处的姑娘。”姚碧凝如此说道,晴子的性格的确不难相处。
“那是对于姚小姐吧。我们不是一路人,大约也没有相识的必要。”白郁眼神有些躲闪,岔开了话题,“姚小姐看起来对育英堂很熟悉?”
姚碧凝见她不欲多说,自然不强求,只将疑惑暂且压在心中,与人又闲话几句。
阮娘准备东西的速度不算慢,除了酒精和绷带,其他的院子里都备着,一来一回也没有耽搁太久。但是这血淋淋的伤口,阮娘虽然闻之动容,并不太敢亲自去看,更遑论在一旁帮衬。
姚碧凝抿了抿唇,握起桌上的一把铁剪,裁开了白郁肩部颜色斑驳的衣料。这里的条件极其有限,自然不可能有麻醉剂止疼,姚碧凝亦没有护士娴熟的手法,这是一次按图索骥,说来也巧,上一回同样实践在白郁身上。
白郁咬着一块干净的帕子,那块帕子叠了又叠,被她咬得凹陷下去,留下清晰的牙印。姚碧凝专心致志地处理伤口,胃里几度翻涌,终于是勉强完成了。
两人静默相对,额头上都渗出豆大的汗珠,仿佛收获了一次新生。对于白郁而言,这确实是一次险中求生。
“姚小姐,你又救了我一次。”白郁没有说任何感谢的话语,似乎那些言辞都太轻,远不及她眼底潜藏的庄重。
姚碧凝站起身来,在铜盆里浸了浸手,搓掉指尖染上的血迹:“你可以先待在这里休息,至少今晚最好不要随便离开,阮娘不会泄露你的行踪,也不会干涉你。我现在得回去了。”
“姚小姐,我今晚不能待在这里。”白郁摇了摇头,望向她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探寻与犹豫,又垂首静默片刻,似乎要做出什么决定。
终于,白郁抬起苍白的脸颊,向碧凝缓缓开口:“我今晚必须和陆先生取得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