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凝放下银剪回到屋内时,正见之砚双手平直地抬起,量衣师傅用皮质软尺丈量尺寸。她这才发现,原来他身上穿着的雪白衬衣已经短了一小截儿,这个年纪的少年果然如雨后春笋,身量蹿得极快。
“碧凝姐。”之砚唤她,又转了个身继续由人量肩。
她朝之砚点头,将银剪放好,上楼去找父亲。
书房的门没关,碧凝屈指轻敲算礼。只见姚秉怀坐在书案前,戴着金丝圆框眼镜,翻阅资料。她印象里,父亲以前是不戴眼镜的。
“怎么了?”姚秉怀抬起头来,伸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架。
姚碧凝顺手合上门,走到父亲跟前,探首问道:“我看到有量衣师傅上门,说要给之砚做宴会穿的衣服,是什么样的宴会?”
“哦。”姚秉怀应一声,翻过一页纸张,答得漫不经心,“没什么,生意场上的应酬,也就没有告诉你。”
姚碧凝见父亲是不打算带她前去的,看来只能闹一闹:“父亲,待在家里也是无聊,我想要去。之砚还是个孩子,有什么道理是他去得我却去不得?”
“碧凝,我是为了你好。”姚秉怀皱眉,他知道这个女儿的脾性执拗,“这是乔家设的一场接风宴,为了不让那些闻风而动的记者围着,特意将地方选在了荔园。之前发生了那样的事,别人见着你少不得要议论,我姚秉怀的女儿不能平白变成旁人的话柄。”
“我不怕,荔园的事情过去了那么久,该议论的也早议论完了。”碧凝绕过桌案走到父亲身边,继续道,“您就带我去吧,既然是乔家设宴,舒敏也是在的,她见不着我也要问的。”
“这荔园设的又不是家宴,来来往往都是应酬逢迎。”姚秉怀摆了摆手,打算结束这个话题,“我这里还有些事情处理,你先回去吧。”
“父亲,我……”她极力争取,这场宴会必须要去。
“回去吧。”姚秉怀埋首账册,已然打定主意不再理会。
笃笃笃——
不轻不重的三声,是姚公馆既有的规矩。碧凝听声辨人,知道来的是陈妈。
“先生,我能进去吗?”果然是陈妈的嗓音。
“进来吧。”姚秉怀顺手拿了枚紫檀刻祥云镇纸将账册压了,摘下眼镜。
木质托盘上,青花瓷的圆碟里盛着糯白的面条,几粒葱花翠色点缀,带着鸡汤微黄的油亮光泽。陈妈将餐盘放到茶几上,对姚秉怀道:“先生,您的面好了,趁热些吃。”
“好。”姚秉怀站起身来,他的饮食习惯几乎没有受到舶来品和西洋文化的影响,虽在南方日久,总是惦记着一口面食。
姚家的家规承袭过往,一向严谨,什么时候开饭是早就定好的。即便是姚秉怀,忙起来的时候,若是错过了饭点,也只能单做了再用。
陈妈摆好筷箸,替人顺手倒好茶水,接着说:“对了,先生。我方才从厨房上来时,听到有人说起,镇守府派人送了东西来。”
姚秉怀拿起筷子,坐在茶几前,抬头问:“镇守府送了什么来?”
“说是送给小姐的,霓裳洋装店的盒子。”陈妈回了话,见姚秉怀开始吃面,却没有别的吩咐,便下楼去了。
房门合上,竹筷银丝,澄亮的汤色逐渐见底。姚秉怀安静地用餐,仿佛整个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任何目光分均到碧凝的身上。她站在旁边,也并不出声,仿佛执拗地要与人分个胜负,看是谁先打破沉寂。
指针转动,筷箸叠在青花瓷圆碟上,牡丹云纹被分隔成两段。姚秉怀没有急着起身,他拿过棉质的竹青色手帕拭了拭嘴角,终于将目光移转开来。
“你想好了?”姚秉怀沉声开口。
碧凝点了点头:“是的。我总不可能一直逃避,发生过的事情已经成为过去。何况既然是流言蜚语,就并不能因为我的态度而转变。倘使去有去的编排,那么不去自也有不去的敷衍。”
“虽然镇守府送了衣裳来,可我终究不愿意你去淌这趟浑水。”姚秉怀轻叹一声,这件衣裳之中其中何止一场聚会邀约。荔园那场接风宴,原本明里暗里处处都是玄机。
姚碧凝自有自己的考量。
她对于陆行云的了解并不算多,几乎可以说只有很表层的印象。从北平陆家仅有的那一次相逢,她就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这是一个与自己气场毫不相符的男人。七爷已经将视线瞄准了之砚,又或者说,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对如何辖制乃至迫使她顺从有了万全的主意。
远在千里之外北平的母亲,近在咫尺的亲人,都是他们用以达成目的的筹码,偏偏还要以一种冠冕堂皇的借口,去将这些不入流的手段杜撰成她必须接受的宿命。
可是,究竟什么才是一个人的宿命?
“父亲,我愿意去。”她的眼神清澈而笃定。
姚秉怀将帕子搁在茶几上,站起身来:“去试试镇守府送来的衣服吧。”
碧凝下楼的时候,正见英儿瞧着矮柜上一只黄花梨木的方匣子出神。方匣子贴着洒金的笺纸,流畅的笔墨书就“霓裳”二字。小姑娘两条乌黑发亮的辫子垂在脑后,静静地一动不动。
碧凝趿着小羊皮拖鞋走到矮柜旁边时,大约阴影遮挡了光线,英儿才回过神来,匆忙间道了声:“小姐,这是镇守府让送来给您的。”
“哦,想不想一起瞧瞧?”碧凝看见英儿眸子里闪烁着的无边的好奇,开口提议道。
英儿显然没有料到碧凝会这样说,愣了愣神,又忙不迭点头:“好呀好呀。”
末了,却又摇头垂首:“不好,这是轮晓薇姐做的,我不能随意乱了规矩。”
碧凝有些哭笑不得,原本压在心里的愁绪也瞬然消散到幕后,见她仍盯着方匣子出神,闲聊道:“英儿,以前你没有见着洋装店的盒子么?”
“唔……见过,也没有见过。”英儿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出来的话却模棱两可。
“那是见过还是没有见过呢?”晓薇端了牛奶递给碧凝,正巧听到英儿的回答,忍不住问。
英儿的目光从匣子上收回,解释道:“从前我在家时,常见村里人和父亲做这样的匣子,说是有人收了,会装上好看的铜锁搭,刻上花纹,贴上字号,来装昂贵的首饰和衣裳。”
“你喜欢这个匣子么?”碧凝从英儿叙述时的容光里足以窥见答案,但依旧问她。
英儿诚实地点了点头:“我喜欢。以前只能想一想,现在见着了,果然是很好看的。”
“我只要里头的衣裳,匣子也没有什么用处,这样吧,你好好照顾之砚,这匣子留着当你的奖励。”碧凝端起玻璃杯,奶白色的痕迹浅浅地印在唇边。
英儿自然雀跃,说是一定尽心,抑制不住的笑意延伸到上扬的嘴角。
碧凝看着她的背影,仿佛言语之间,她已然拥有一整个春天。